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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白骨
岳笙梦里有金戈铁马,旌旗倒伏黄沙间,万鬼同泣抵不过一阵狂风狼嚎。
这可怖场景并未让他心生畏惧,他心中反而有熟悉了然之感,仿佛冥冥之中这荒凉战场便是他的归宿。
忽而狂风拔沙而起,露出其下的一具森然白骨。
一瞬心魂巨震,岳笙大叫一声自梦中醒来,久久不能平复。
他枯喘了一会儿,有些不利索地下了床榻,去院中洗脸。
走到那水缸前,他看见自己在水中的煞白倒影,以及——
水面缓缓的涟漪。
是夜无风,岳笙讶然发现,因一遥遥不可及之梦,他的泪不止不休。
一
岳笙自小便热切于西域,这与他时常所做的梦有关。在梦中,他想拾起倒在寒甲间的帅旗,抓一把狂风中的沙,抚过头盔上的红缨,打开一把素面折扇……仿佛那些,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
从幼来到长,这些梦令他魂牵梦萦,如今更是去心似箭。岳笙屡屡向家人提起外赴的事,但一概遭拒。
这一天他再度请求,母亲摇头不解。
“笙儿,江南水乡留不住你吗?你怎么偏想去往荒沙千里之地?难道家乡不足以使你眷恋?”
“不是的。”岳笙摇头,“我很喜欢江南。我只是……心中有割舍不下的东西。这一念不断催我西去,犹如落叶追根,倦鸟寻巢。母亲,请您信我,我去了断心中多年牵念,而后必定平安归家。”
“这漫漫一路,凶险无常……”
他说尽了唇舌,最后一跪磕头,执拗不起,终是说服了家人。
背了行囊,岳笙跟随一队客商启程,挥别众亲,回望温柔水乡,一笑作暂别。
待上了马,他只觉亲切无比,赶路时也抚着马鬃与马儿说话,常惹队伍中人发笑。
“岳公子,你可真喜欢这马驹,喜欢到和它吟诗作赋了吗?”碧眼褐发的胡姬有意亲近他,便拿马儿同他说笑。
岳笙拿一把精草喂马,笑说:“不知为何,我天性十分喜爱群马,总觉得与它们缘分极深。尤其是坐着它一同去西域,心情迫切之外,又觉得舒坦。”
这呆子又同马驹说起些旁人不解的话语来,那胡姬见这俊美公子不解风情,只得怏怏离开。
“如果你是匹沙场战马,乱战之后你的主人尸骨无存,黄沙万骨轧,你还能寻辨出那将士吗?”
岳笙不着调地遥想,眼前似有真切的乱战,万箭千刀破风而来,叫那将士连同甲胄在内,一并破碎成万千。
这幻想太过逼真,令他骨骼细密地颤了一瞬,苦痛万分。
二
历时三个月,商旅终于跋涉过百颜中原,来到了单一色彩的西域关口。
举目望去,长天一色蔚蓝,辽原遍野黄沙,偶然有鹰击长空与沙狼啸原,十分苍凉。
岳笙眼中见的是枯瘠,心中却有万分激撼。数千里之外的水乡给了他温情,却只是他的栖息地,而这举目不尽的荒原却予了他豪情,似乎才因是他的归宿。
正激动间,商队中的老胡商以一句话浇了他的迫切之心:“接下来我们得慎重,先找个驿站歇两天,饱了精神再赶路。”
岳笙不愿:“先生,难道我们不能尽快启程吗?”
老胡商看了他一眼摇头:“江南来的公子啊,你不知道黄沙隐藏的危险和恐怖,更要小心为上呐。”老人的手指向遥端,“黄沙之上,有极端的风沙,人一卷入就难成人形了;黄沙之下——”
“埋有古战遗骨,怨灵无数!”
商队中第一次听及的年轻人个个面露骇色,唯独岳笙急切追问:“什么遗骨怨灵?”
“这里曾是千年前的古战场,也不知是在哪一战,因看错了战局,中原近万守军陷于埋伏,全被坑杀或是活埋。那冲天怨气埋在沙下不得疏解,那战鬼如何能魂归天地?因此千年来,这沙原上总有一鬼徘徊,马队一旦遇上,必会迷失方向困死其中!”
那胡姬惊呼一声,半是畏惧半是憎恶:“这战鬼怨气好大,难不成是想拉上活人作陪葬?”
“是啊。”老胡商附和,却又叹息一声,“我听塞外人所讲,这战鬼原是统领六军的大将,当年败战被饮血啖肉,落个碎尸毁骨的下场,戾气如何不重?莫说千年,只怕是要永世在黄沙里作祟吧。”
岳笙听着,不禁痴怔地望向黄沙,脑中渐渐凭空勾勒出那战鬼形容。
若依老者所言,那应是个青面獠牙、骨裂泛肉的可怖将鬼。
可为何他所幻化出的,却是一个白衣书生的模样?
三
当夜众人在驿站歇息,岳笙以手为枕躺在榻上,望着窗外大漠孤月,心中悸动只增不减。
这一夜的梦,因近了黄沙也显了不同。
不再是尸骸枕黄沙、旌旗裹亡马的惨烈战况,而是军帐内,觥筹间。
一把折扇开在眼前,上草书一个笙字,掩住了执扇人的口鼻,只余一双滟滟眼眸在外。
那人眼含笑意而问:“此一战生死攸关,你还信我?”
案前铁甲加身的将军饮过酒弃了樽,斩钉截铁道:“信。”
梦境如雾拨转,光怪陆离起来,只是难看清其人容颜。
“将军字好生丑,让在下手把手教一教您吧。”
“军师武艺忒差!本将军手把手教一教你吧?”
“将军,这是最后一盏了,您不能再喝了。”
“诶你给我!又不是我妻,你怎能干涉我?”
“……不是你妻便管不得了?”
“那当然了!”
“那好。”
军师眼眸清亮而薄脸红透。
“今朝权且暂做将军妻,明朝再为将军师。”
他竭力伸手去触碰那镜花水月的笑靥,未触梦即碎。
醒来,鬓角又湿。
四
捱过两日,商队终于再启程。因怕迷途,老胡商令大家牵起了绳,一端系在货车上,一端在行客手中,以备不测。
一路走出黄沙,岳笙心中却是躁动不安。
走到晌午,原本平地无风的黄沙骤变,从远而降一黑卷风,骇得胡商连喊快跑。
混乱之中,岳笙却毅然放了那牵绳,掉马直奔狂风黑沙而去。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他不是想去西域,他的愿望之地只在这里。
狂风席卷而来,他竭力伏在马背上,恍然竟生出自己也是一匹马的幻觉。
幻境中也是这样毁天灭地的狂风,他低头吃力前往,不知是不服输,还是执拗于前方的什么。
可笑的是,若为一匹马,如此愚笨也就罢了,作为人,他怎么也这般痴顽呢?
幻觉里狂风卷马而摧,现实里他亦被卷上半空,骤然晕厥不省人事。
眼前涉暗刹那,又有人面桃花扑面而来。
“今天是你生辰,军中简陋,一碗长生面也给不起,可你还是能留个心愿,以示庆贺。”
“心之所愿么?”
“不错。你敞开说,本将军一定竭力为你达成。”
“那,”折扇合之置案,军师认真凝视案前人,“待一朝战胜,我希望……将军与我一起,同去我故里江南。若书生命短,不慎走在将军前头,请将军务必自全——”
“携我遗骨凯旋足矣。”
五
意识剥离于梦境,岳笙猛然睁开双眼,只见自己正面朝黄沙。他试着起身,又讶然发现自己竟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当真是个奇迹。
甫一抬头,更是惊讶万分——眼前竟有一客栈立于沙漠之中!
岳笙揉眼,前去试探性地拍拍门,疑是海市蜃楼。
那门却真切地开了,探出一个面目青稚的店小二,见了他直招手:“公子快请进!里间能避风沙!”
岳笙被他揽着进了客栈,但见那柜台后有一慈目青年正翻一薄。见来了人,青年温和展笑:“路途艰险,公子受累了,快坐下一歇。”
其间设有桌椅,岳笙在店小二殷勤招呼下落座,摸了摸怀中,所幸银票贴于里衣,尚能付钱。经过一番生死动荡,他也安然起来,要了酒菜果腹,与那掌柜样的青年攀谈起来。
“先生竟能在这里建一客栈,实在是了不起。”
掌柜摇头浅笑:“不敢当,天人一挥袖,这小栈也是要烟消云散的。但若能使旅客受助,便不枉搭建它一遭。”
两人隔桌交谈融洽,中途岳笙忍不住追问:“先生长居在此,不知可曾听过黄沙战鬼一说?”
掌柜垂首看了一眼薄子,笑答:“听过,也确有其事。细算来,此鬼存人世之日,不多不少,恰有一千年了。当真是只令人头疼的鬼呐,也不知他到底执着何物。”
岳笙心如遭重击,喃喃:“竟是真的……”
掌柜只笑不语,唇间叹息若有若无。
六
当夜他宿于榻上,辗转反侧难入眠,忽然窗户被风吹开,传入了外头的风哭鬼嚎。
岳笙连忙下床去关,不经意低头,竟见客栈外有一人影,立在黄沙狂风之中,衣袂犹如凌乱柳絮。
岳笙大惊,忙招手呼喊:“那位公子!快进来避风!”说着刚要下楼去开门,一阵风沙扑面迷了他的眼,待他再睁开,那窗外哪里还有人?
岳笙疑心自己看错,只好关窗回床。一回头,却见一青年站在自己身后,薄如一缕烟雾,吓得他一声大叫:“鬼!”
那鬼见了他也是大惊,但他先于岳笙镇定下来,作揖深深一鞠躬,掩饰颤抖的眼眸和嘴唇,磕磕绊绊道:“对不住,既然您介意,在……我立即离开,劳烦您再开窗。”
岳笙受惊过后镇定了些。外头那风声传进耳朵里十分可怖,虽说眼前这位非人,但强行赶出去也实在不忍。
更奇怪的是,不知怎的,岳笙一见这鬼反倒觉得亲切异常,心下似有酸涩,甚至是苦痛。
“你……可是鬼魂?”岳笙询问,那鬼直起身颔首,“您且看我脚下,无影,足不踏地。”
那月光果然透过了他,鬼不过是一团虚影。
“你……便是人们世代相传的战鬼?”他瞧他的孱弱模样,难以相信这便是那戾气不化的将军。
“是鬼不错,却非战死。我只是……只是一个罪人,不,罪魂吧。”
“怎么这样说?”
“因我之故,累了满军三千人同我葬身沙场,我难辞其咎。”千年之后忆及此处,鬼还是满面愧疚。
岳笙极力安慰他:“沙场瞬息万变,错不在你。”
“你不必为我推脱。”鬼轻叹,看向岳笙时,眼中不再是苍凉,泛起了温柔神色,夹杂有苦楚。
“还未请教,你如今姓名?”
“在下岳姓,单字一笙,笙歌的笙。”
那鬼呆了片刻:“……笙?”
岳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原本我不是这名,只是幼时习了字,第一个会写的便是笙字,又喜爱得不得了,便央求家母所改的。”
岳笙看向这鬼,试探性地说:“我常年有所梦,中有一执扇书生,扇上隐约写有一笙字,不知……”
鬼突然一笑:“那扇上字,是当年的将军所题的。”
岳笙因这一笑痴了片刻神,半晌才回过,慌忙引了话题掩盖:“我听传说道,你在黄沙中引人入歧途,这是为何?我并不见你有何戾气。”
鬼睁大了眸子:“我是想指引他们走正确的路,谁想他们尽走了反向……”
岳笙一愣,摇头苦笑:“竟是如此。可你为何屡屡现形唬人呢?”
鬼望向窗外:“我留在黄沙中,只有这一用处,不得不现。”
岳笙心里难过,良久才轻声一问:“为何不入轮回呢?”
“入不得,也不愿入。”鬼笑了笑,”我的遗骨困在此间不得归故土。黄沙漫漫,长年累月在此中徘徊,渐渐不知归途……”
鬼的眼睛掠过岳笙,一瞬又转移,似是湿润了。
他轻声说:“我不过是在等,那来为我收骨的人。”
岳笙心中一窒,暗想,怎会有这样傻的鬼?
他极力想嘲笑一番,却是渐苦渐疼。
天光乍破时,岳笙下定了决心,对鬼道:“不如,我来收你的遗骨,送你轮回。”
七
岳笙天明便去向掌柜结账,掌柜好心提议:“公子,这沙原不比别处,无树又少路标,一旦迷了方向便走不出来了。你看,不如我令伙计为你引路?”说着他便招了店小二来,那少年殷勤之至:“公子放心,此间我最熟悉不过。”
岳笙婉拒:“多谢两位好意,我已有向导,就不必劳烦二位了。”
说着他孑然一身,踏入风萧萧兮的荒原。
鬼忽然现身在他一侧,问:“你难道不怕,我引你入了不归途?”
岳笙笑:“不知何故,我愿信你。”
鬼怔过,随即无声笑,恸也无声。
一人一鬼作伴跋涉了多日,入夜岳笙入睡时,鬼便守着他。
奇怪的是,岳笙没有再做过那些梦。
一日,鬼终于领岳笙来到了遗骨之地。
只见那有一长杆,上撑一具白骨。
他死去多年,遗骨在此被制为路标为离人指路,无人会去挪移,魂魄当然离不开黄沙。
岳笙眼涩:“你故乡在何处?我带你归故土。”
鬼想了一会,摇头:“年岁已久,我已不记得家乡名字,只记得在江南一带。”
岳笙拭去莫名涌出的泪,沙哑道:“我家乡便在江南,若你无家,不如……就将我家视作你归处。”
鬼凝望他,身形微抖。
岳笙小心翼翼伸手去请下白骨:“就这样说定了,你且稍等,我带你出黄沙,我带你回家……”
鬼伸出手想去触碰他,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了过去。
他守候了那么久,也不过是为了再看一次这个背影。
“不必了。”
岳笙猛然回头,鬼在他面前抬起两手,虚虚捧着他的脸。
“……你说什么?怎么不必了?”岳笙想握住他的手,却什么也做不到。
鬼忽笑,其魂迅速透化,其骨更是骤然化成沙尘。
“我执念已去,可离人世了。你替我,长守故土吧。”
岳笙失措,伸手去招、去抓、去挽留:“等等!你等等!”
他已化成星点,只留一缕不散笑意与一句经年哽咽:“将军,将军……多谢你。”
八
“如此,任务便是完成了。”掌柜取朱笔在薄上勾去一个笙字,如释重负,“当真不易啊。”
小鬼差褪去店小二伪装立于一旁,经不住好奇问道:“大人,这鬼是何来历,竟劳得您亲自来此?”
“无甚大来历,一只执拗鬼罢了。”阎王看着生死薄,“他当年算错战局而死,死后仍牵挂主上,其念长逾千年,竟令白骨不毁,魂魄不散,日日漂于黄沙寻候。如今,他那主上的转世亲自来替他收骨,自然便渡他入轮回了。”
“千年。”鬼差惊愕,思索一番后皱了眉:“这军师忠心至此,化鬼犹守千年,倒是他的主上……”
阎王笑着打断:“你为鬼差方满百年,哪里知道这二人全貌。那将军至性之人,闻听军师殉国,当日领兵一战而败,死状极惨。不仅尸骨无存,还因杀戮过重,九入轮回都只得畜生道,今世才为人。”
“他九世为兽,秉着前世执着九世奔往西域,可惜不是中途遭杀身,便是累死半途中。”
生死薄幻化出当年场景,小鬼差瞪大了银瞳观看。
那是一片惨烈战场,帅旗倒在寒甲间,携沙的狂风掠过头盔上的红缨。那浴血断臂的将军跪在黄沙中,怀中染血的折扇摇摇欲坠,他竭力握着一柄枪,犹想再度战起。而在他不远处,是瞄准的万箭,虎视眈眈的千刀。
“岂曰、无衣。我带你凯旋……江南故里。”
其后是将军的九世,皆为兽类。
它跌跌撞撞地奔跑,总是没能跑出太远,便横死当街。唯一一世进了当年战场,最后还是被一阵狂风摧折化为血雨。
小鬼差的眼睛缓缓变浊,阎王便盖上生死薄,也盖上唏嘘:“罢了,不说了,走吧。同我去下一地收魂,你也需多辨认阳间的鬼念。”
二鬼出客栈,须臾一挥袖,客栈顷刻化成黄沙,仿佛一场海市蜃楼。
沙漠间隐约有驼铃声,中伴有吟哦:“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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