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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那已经是刚进入火焰州几天之后的事情了,在野外山林露宿,千寻嘉莫名其妙再次陷入沉睡,他担忧地守在她身边,鬼将军忽然就出现了。
“你们接下来路途艰险,出不去了。”头盔、铠甲、战靴、长剑组成的人形悬在半空中,以诡异的姿态看着他。看着头盔下黑幽幽的洞,以及从那个洞里面发出的声音,楚湘王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他被千寻嘉废掉修为之前也见过鬼,也和恶鬼打过交道,可是像这样什么准备都没有,忽然出现的,这是第一次。
“你是谁?”他挪动身体挡在失去抵抗力的千寻嘉身前,手背在身后抓住她的手。
“我是谁,有缘的话你自然会知道 ,现在的重点是你们的生死,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呢?”沉重的铠甲忽然向前一倾,头盔歪了一下,似乎在探身征求他的意见。
楚湘王感受到寒风靠近,嫌恶地皱了皱眉头。鬼将军察觉,支起身体后退。
“ 她很厉害。”他把头扭向千寻嘉的方向,盔甲摇了一下,转换语气,“不过保护你们这么多人,她分不开手,很吃力。弄不好连命都要丢掉。你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吧,折损在这里未免太亏了。”
鬼将军很会看人心思,一语便说中楚湘王的心思——他不怕死,但是怕还没有走到最后,还没有达成最终的目标就死去。所以他很惜命。
“你能帮我什么?”连对方的身份都不清楚,但是伸到眼前的有可能的机会,楚湘王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
鬼将军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似乎是从身体深处响起,从盔甲发出,到了空气中后便如烟散去。
“我能帮你们平安离开这里。”他说。
楚湘王冷笑了一声,不说话。
盔甲慢慢转了一下,鬼将军知道他冷笑的意思,沉吟,道:“离开这里,你们就安全了。那些人不会追出去的。”
那话里有话,很显然知道内幕,楚湘王终于认真起来,正色:“你知道他们的底细?”
“ 是啊,在这里守了百年了,知道一些秘密。”
“他们是——”
“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这位姑娘醒来以后一起吧。”楚湘王想要知道那还没有见过面的敌人的真面目,刚开口问了三个字,就被鬼将军截去了话头,挡了回来,楚湘王只好作罢。
那时候,千寻嘉只是莫名沉睡,还没有发生其他诡异的事情。如果他可以预见未来,一定会在那时候就将对方的底细问出来,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被动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对另外一个世界的不了解让楚湘王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决断,并不肯轻易接受和付出。
“你好像也没有不相信我的理由。”鬼将军也不肯给他答复,笑了一声,将一张符咒放到他面前,道,“在离开火焰州之前,如果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危机,就将心脏部位的胸口刺破,鲜血滴在上面,我感受到就会来救你们了——不过只有一次机会。用还是不用,什么时候用,你自己把握。”
楚湘王看着那张黄色的符咒,一时间也迟疑不定,没有伸手去拿。
“不要告诉她。”鬼将军忽然俯身说了一句。
楚湘王抬起头,见鬼将军的手臂抬起,指的正是昏睡中的千寻嘉,他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如果你告诉她,她一定会阻止你的。”鬼将军直起身体,手臂落回来,“手”在宝剑上摩挲着,“一路上,她一直在保护你吧,也到了你该保护她的时候了——否则,你就成只会给人添麻烦的包袱了。”
楚湘王的眼神瞬间凝聚,凌厉了一下便垂下眼皮——虽然不好听,但这是事实。从认识到现在,一直是千寻嘉在保护他。不光如此,此次出门,她一个人甚至承担着保护队伍中所有人的职责。
夜晚无法安眠,白天应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才对,但是为了赶路,她连最基本的这点都做不到。
“我要交换出什么?”楚湘王心动,提出进一步的问题。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鬼将军声音里带着笑意,拒绝了他的进一步窥测,“不是每一个选择的路口都能知道终点是什么的,你可以赌赌看。”
那样的语气,似曾相识,楚湘王恍惚。鬼将军已经掀起帐篷的帘子出去,他身体里面涌动着黑色的水状物,是他的魂魄,支撑起一副铠甲和他生前时的岁月。楚湘王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起伏的门帘,外面在下雨,帘子被打湿,不停地卷起放下,外面的湿气趁机席卷进来,扑向沉睡中的人。楚湘王木然回身,将毯子给她重新盖好,看到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睡梦中仍旧蹙起了眉头的人,心上浮现奇异的感觉。
他回身,将符咒收起,并且按照约定,在千寻嘉醒来之后也没有告诉她。当千寻嘉想要去营救那个即将被灭掉的村子的时候,楚湘王握了握放在袖子中的符咒,没有揭穿她的心思。
她一直是个思维缜密的人,不打无把握之仗,本身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不会为了拯救别人牺牲自己,所以楚湘王以为她是有必胜的把握才如此的。可是,派坅跟在身后看,却一直没有看出她的胜算在哪里,反而处处被动。
他一直在等她最后的大招,并不想那么轻易就和那个鬼将军牵扯上关系,可是直到最后,千寻嘉被困在阵法里面,眼看着就丧命了,他终于沉不住气,用匕首划破心口的位置,让心之血流淌在符咒上,黄色的符咒燃起火焰之后消失不见。
后来的事情,千寻嘉也知道了——符咒消散之后。几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鬼将军就从他们走了几天路途的地方赶过来了,赶上了最关键的出手。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秘密,她会怎么做呢?那个素来谨慎的人,真的会被杀死吗?他想不到,当时想不到,现在也想不到。诶杀死的几率是十分之一吧,是意外中的意外,几率很渺茫,不过他赌不起,无论回过去几次,他都不敢去尝试。
他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根基拿出去博弈的人,能拿出去与敌人面对面硬碰的,往往只是一把锋利的兵器,有着很重要的作用,但并不是唯一。他永远有着可以替代的备份存在,不至于让自己陷入动荡之中。她也是,是他所有兵器中最锋利的一把,但是即使折损了也不不会动摇他的大业根基,关于此他早就计算好了。
可是不知道为何,在真正有可能失去她的时候,他却忽然胆怯慌乱起来了,所有冷血理性判断都失灵,失去她的代价没有那么惨重,他却觉得自己赌不起。
意识到自己这点,他思绪烦乱,外面没有动静之后便第一时间出来透透气。千寻嘉已经走了,只剩下被他召唤过来的鬼将军,阴气森森地站在他面前。
——————-
千寻嘉追出了村子,在森林里面迷了路,到处都是是他们的气息,却找不到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方向。千寻嘉飞上半空,默念咒语,地底下猛然有藤条破土而出,凝结成牢笼,将方圆十里之内的路都挡住了。藤条有感知人类气息的能力,如果他们在其中,一定逃不掉。
千寻嘉闭目迅速查找着,忽然感到输出的法力一震,地底下水脉流动,抓住藤条的根向地面冲出去,砰的一声冲破地面,迅速蔓延成河,上升,将整片森林都淹没了。如果有人在森林外面,此刻会看到非常诡异的画面:土地还是原来的高度,森林也还是原来的模样,但是被一个巨大的水箱罩住,形成了透明的水状物。如透明的庞然大物,屹立在村外五里之外的地方。
水箱外面被结界凝住,水面流动着,却还是保持着形状不肯散开。里面的大树、诡异立起来的藤条,各种鸟兽都清晰地呈现,像一块天然的艺术品。
千寻嘉有避水珠,自然不怕,迅速念着咒语反击,藤条迅速成长,直接撞向水箱的顶端,一下一下,将水搅动成漩涡,巨大的力道将大树都连根拔起,飘散得四处都是。她避开中心在边上游走,换了一种咒术,藤条停止撞击水面,转而自断,一半化为锋利的木剑,另一半在千寻嘉身体四周待定,做出防御的姿态。
漩涡渐渐停止,水里又发生新的变动——有人在施法,将水结成冰剑刺向千寻嘉,千寻嘉早有准备,催动藤条化成的木剑一一抵挡,其余的藤条则软化如绸带,将被击碎的冰剑捡起来,重新整合之后化为冰箭,回到千寻嘉手上。千寻嘉从布袋里面拿出弓,将冰箭搭在上面,拉开,射出。
通的一声,冰箭直直射向空中,一下子便将水面的结界设破。箭离开弓弦的刹那,被冰箭攻击的碎裂一地的藤条也迅速掠起,围绕在千寻嘉身侧,将放开箭还无法防御自保的她保护在里面,成功抵挡了一次新的插缝攻击。水面破开的刹那,千寻嘉躲过一次致命凌厉的攻击,之后身体迅速顺着水流的方向浮上去,跃了出去。飞上半空之后,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再次拉弓,以法力为箭射向水结界。
砰的一声,灵力之箭射穿水箱,直接钻入土中深处,将水脉压制住。水箱散开,水四散流走,很快就重新流回地底不见了。
千寻嘉在半空落脚,戒备地察看四周。
好险!刚才的动作哪怕只慢一点就会被冰剑刺中,冰剑的碎屑进入身体之后会迅速融化,顺着血液将整个身体控制起来。到时候,施法者在外面用水之术就可以在瞬间杀掉她了。
那是之前被她杀掉的鲛人的术,他生活在水里,五行属水,能够任意操控天地之间的水为自己的武器。人的身体里面有大量的水,也是可以被使用的,但是人的身体外部隔着创造之初就有的保护结界,从外界很难破除,所以需要施法者将施加了自己法术的水送进人类的身体里,哪怕只是一滴就足够了。那滴水会将身体里面全部的水都调动起来,瞬间就可以杀掉一个从外部可以说是无坚不摧,力量高强的法师。
凭借这样高强的本事,鲛人本来应该睥睨天下的,可惜死在自己的大意上,让这样的绝学没有了施展出来的机会。海佑大人是他的老师,亲自调教他技能,刚才这术只怕也是海佑大人用出来的,因为萤已经受了重伤,短时间之内无法恢复,强行战斗的话会让伤势加重,小命不保。
水已经退去,地面上一片狼藉,被截断的树木和树藤到处都是,却没有海佑大人和萤的踪迹。那术如果距离太远无法施展,也就是说他应该在方圆一里之内。可是她的追踪范围十里,却完全找不到他们的方向。
树藤是鬼将军的武器,她临时借来用,没有经过磨合熟悉,果然配合不够默契啊。她闭上眼睛,再次念咒,地底下树藤再次冲出来。
“夏日之萤,人间之光。”女子的歌声忽然响起,悠扬飘渺地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千寻嘉怔住:这旋律,是幼年时候听到的童谣吗?
那歌声似乎被施了法,飘荡在天地之间,钻入耳中,进入脑中,透过身体的毛孔进入到身体里面,在血液里面流淌,千寻嘉神思一混沌,眼皮便沉沉地要落下来,和前几日的情形惊人的相似。可是这不是能放心睡觉的时候,周围还有敌人,眼皮一闭上,死亡就迎接上来了。
她的身体踉跄着,再也站不稳。从高处跌落下来,又晃了几下才站稳,皱眉,袖子里面流出一把匕首,在手臂上狠狠划了一下。伤口很深,痛得她瞬间清醒。念咒语止血,包扎好伤口。
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周遭已经发生了变化——是那个木板建成的村落!
竟然还是被幻术控制住了吗?鲛人的歌声本来就是一种幻术,足以迷惑人类。很早就有她们唱歌迷惑船夫,害他们失去方向最终沉入海底的记录。不过据说这样的的原因是人类的过度捕杀导致海洋无法平静,是鲛人的报复。
鲛人一向很讨厌人类。不过人类对鲛人却很感兴趣,为了研究出他们的秘密,不惜举兵进犯海洋。其中制度之外的法师也扮演着帮凶的角色,因为鲛人那美轮美奂的幻术,是他们垂涎却永远无法掌控的至宝。
所以他们想办法将鲛人抓到手,命令鲛人为自己做事。
海佑大人的鲛人不知道是不是也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获得,但是很显然:他的鲛人死了,那种幻术只有鲛人可以掌控,那么施展这幻术的人是谁?另一只鲛人还是足以以假乱真的模仿呢?
如果是后者的话,倒也好办了。因为人类体质的原因,根本就做不到毫无破绽,那么一定有不足在等着她去找出来。前提是在那之前她没有被杀死。
她手中金光一闪,一只漆黑长笛横在手上,婉转笛声穿透黑夜与歌声,将原本的旋律打乱,声音断断续续,之前缠绵在身体里面的音律也被斩断,一点一点被新的乐曲声挤走。
歌声猛然停住了,然而幻象并未解除。千寻嘉将笛子从唇边拿下来,环顾四周,见自己还在那个村子里面,并且之前只是停止的画面,如今竟然开始流动成真正的景色——水开始流,风开始吹,萤火虫舞动,树枝在风中摇曳,屋子里面也有了人烟。
千寻嘉第一次与鲛人的幻术打交道,不知道这一切是本来的目的呢,还是她横加干涉之后出来的新的局面。她放下长笛走向距离最近的屋子,走近的时候,门前的木板台阶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坐着,怀里抱着婴儿。
女人在唱歌,半哼半唱,听不清楚歌词,只是隐约听到“夏日之萤,人间之光”的字样,曲调婉转,女人的声音又柔和,满满的都是母亲对孩子的爱,听得千寻嘉的心都跟着柔软了。
另外一个世界小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哄她睡觉的。夏日的院子里面,外婆家,身边流萤舞动,关上所有人类的的灯,在星下在月下,伴随着凉爽的风,母亲温柔的歌声,她沉入梦乡。
真是让人怀念的遥远的另一世啊。她恍惚,没有注意到她卸下防备的瞬间,幻术更加完美地围了过来。
这个房子,是小萤的家吧。千寻嘉看房屋的位置,记起这是那晚她和楚湘王投宿的地方,房子最里面的屋子就是小萤和哥哥姐姐的住所。因为年纪小,也因为穷,他们不论男女都是住在一起的。
那么这对母女,是萤和她的母亲吗?她定睛仔细看,见女人的五官与之前梦境之中的非常相似,只是比那时候更年轻,更温柔美丽。而她怀中的孩子,虽然还小,但是与六岁时候的萤也惊人的相似,与母亲也极为相像。
孩子的笑声嘻嘻哈哈传来,千寻嘉回头,见河边跑过来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三四岁的样子,身后跟着一个男人看顾着他们的安全。他们的手里拿着白色的布带,里面光芒点点,是萤火虫。
“嘘!”女人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孩子们轻声,“妹妹在睡觉,别吵醒她。”
两个孩子立刻噤声,跑到母亲身边看熟睡中的婴儿,嘻嘻哈哈悄声说着什么。母亲却将婴儿放在自己腿上,伸出手将两个孩子手上的布带拿过来,打开。漆黑的夜色中,荧光飞出布带,散在空中,身后背着的灯笼照耀着几张仰起的脸,脸上的笑容是纯洁的。
“别让他们捉萤火虫玩,萤火虫会死的。”先斩后奏的妻子轻声告诫丈夫,丈夫憨憨地笑着,连声答应,将两个玩累的孩子抱起送回到屋子里面。母亲也抱着小女儿站起来。活动的时候担心女儿会醒来苦恼,立刻补上几声歌谣,温柔的让女儿继续之前的梦境。
天上繁星点点,地上萤火虫交相辉映,凉风习习,河水清澈,真是一个干净的夜晚啊。千寻嘉贪婪地呼吸一口空气,眷恋起自己也曾经拥有,如今已经永远失去的平淡却珍贵的幸福。
身侧,飓风一转,差点将她刮走。她睁开眼睛,却发现已经变换了场景。之前的木板村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荒草乱长,石头泥土搭建起来的村落。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粗粝颓败的味道,跟之前的温柔水乡江南小调截然相反。
“这里是哪里?”完全没有来过的地方,千寻嘉搜遍了记忆也没找到。
村子里面忽然出现了好多人——确切地说是一帮杀戮者一帮被屠戮者。
杀戮者是海佑大人和十几岁的萤,被杀戮者则是一群陌生的面孔,然而拦在那些受害者前面的人则是萤的父母和哥哥姐姐。
怎么回事?千寻嘉疑惑。
那一夜的梦境她看过村子里面大部分人的面孔,这里面并没有,也就是说即将被杀死的人是跟萤毫无关系的陌生的人。当日从村子里面逃走之后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分开了呢?
“小萤,放下刀,当初是娘错了,不该丢下你。娘知道错了,你别再杀人了。”为首的母亲哭着哀求拿着屠刀面无表情的女儿,而萤身后的海佑大人则微笑着看这一切发生。
“小萤,你没听到娘的话吗?”一个年轻的男子出声,走到了母亲身边,“我们知道当初对不起你,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放下刀,回到我们身边好不好?”
“是啊,咱们回家去。回村子里面去。”一个年轻的女子也是满脸泪痕的过来,哭着,“你还记得萤火虫吗?咱们回去,姐姐给你桌好多萤火虫。”
“小萤,回来吧。”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也是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下来,“爹求你了,爹给你跪下了,你别再杀人了。都是我们的错。”
四个人哭作一团。他们身后站着一群面带惊恐的人,他们身上完好无损,是还没有开始战斗时候的样子。然而这女子名声在外,就算什么都没做,只是要出现就足以将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既恐惧又期待,等待着犯罪的人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温暖的人世。
而萤,茫然地看着他们,神情陌生,好像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人和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那段记忆的,只是已经过去了比她当年被抛弃的年纪还要久远的时间,她忘得差不多了,感觉更是没有了。
“ 你们,安顿好之后回来接我了吗?”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她忽然说了一句话。她说的是“回来”而不是“回去”,那样带着些困惑和天真的表情,像极了当年六岁的她。她的思绪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当年。
“是啊,我们回去了。”年轻的男子抢着回答。
“是。”年轻女子附和,“娘说你是她的骨肉,是我们的家人,不管你是什么,都不能抛下你。所以我们一家都回去了,想带你一起走。”
“小萤。”话都被两个孩子说了,当娘的只剩下流泪,泪眼婆娑地看着八年不见的女儿。丈夫抱住她颤抖的肩膀。
一旁的千寻嘉看着,却觉得这样的画面哪里出了问题,很不舒服。萤身后的海佑大人忽然笑起来,如一道闪电划开一个新的空间,空间里面,十岁,已经从魔鬼的训练方式之中活下来的女孩回到了故乡,在鬼将军的小屋门口停下了脚步,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里面的沉不住气,自动打开门,她才回过神来。
“鬼 将军,他们回来过吗?”她问屋子里面的鬼。
“回来了。”鬼将军的声音低沉着,仿佛被灰尘压住了,“离开的第十五天回来了一次,算脚程的话,在村子里面转了一圈就走了。没有过夜——是你的父亲。”
“十五天?”萤的心里浮现一个声音,村子在当天夜里就遭受攻击了,他们十五天以后才回来。就算没被敌人杀死,也会被活活饿死吧。那年,她弱得连一只鸡都抓不住。而且他们临走前,将所有的能吃的东西都带在路上了,没给她留下半分。
她木然地站着,“哦”了一声。
千寻嘉看到鬼将军的屋子里面闪动着一幅画面,是一个男人忐忑不安地走过一座桥进入村子,出来的时候却仿佛松了一口气,很愧疚但是也很安心地离开了。
他们对女儿还有牵挂有不舍,但是她若能就此死了,他们以后的人生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吧——他们爱她,但是希望她死去。比起爱她,他们顺畅的人生更重要。
千寻嘉看到人性的自私,冷笑一声。
已经是夕阳西下,拉长女孩落寞离去的背影。桥的尽头,一个中年男人站着,女孩看到那个人,立刻展露笑颜,抬起腿开心地跑过去,抓着他的衣角跟着他走了。
女孩在笑,笑得天真无邪,很幸福。
就是在那时候,彻底将亲情从心底移出去的吧。千寻嘉的心里弥漫着浓重的悲伤,仿佛亲历了那场情感的变革。
另外一个空间的幻象消失,重新回到杀戮现场。萤长高了不少,脸上的表情也更加冷峻,对除了海佑大人之外的世界,越来越漠然。
他的父母兄弟还在哭喊,从哀求的内容里面判断出:原来他们是被智慧的村子里人临时找到这里来阻止萤的。和大山村子的想法一样,他们认为萤是从那个村子里面出去的,她的家人一定能够制服她。
然而,似乎没什么用。萤向前走了一步,慢慢地抽出了刀,她神情漠然,做出了攻击之前的动作。
“你要杀他们,先杀了我!”看到女儿如此,母亲忽然向前一抢挡住了去路,用自己的性命相要挟,“我生出的女儿变成杀人魔鬼,我罪责难逃,就让我先受到惩罚,让我先死。”
身后,听到这番话的海佑大人无声地笑出来,千寻嘉看过去,见他嘴唇不动,但是声音已经传进了她的心底:“真是可笑啊。‘我生了你我就是你的恩人,我可以随意抛弃你,我也可以随时将你找回来。我抛弃你的时候你乖乖受着,怀着对我的感激之心做一个好人,我找回你的时候,不管你是什么样子都必须接受我,必须做回我想要的样子。否则我会伤心,我生了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抛弃你的时候你必须接受,我想要表达愧疚的时候你也必须接受。否则你就是不孝,你就是天理不容。’这是人类世界感天动地的亲情?”
他看向千寻嘉,嘴唇不动,声音准确地传达进心底。那话虽然刻薄,但是确实有他的道理:萤没有必要非得接受家人的忏悔,他们在抛弃她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要求她的资格了。不能因为她如今为恶,就让她低人一等,没有资格去计较什么。
将萤培养成杀人机器的海佑大人固然是错的,但是当年抛弃女儿的他们也同样是杀人犯,他们杀了萤。所以,他们甚至都没有立场去指责海佑大人。
“我们抛弃你,你就要变成这样吗?”这世界被抛弃的人多了听千寻嘉甚至听到了他们心底这样的声音,真是自私无耻到极致的人啊。千寻嘉苦笑。因为世间有太多这样的人,所以她只能苦笑,而不能冷笑。
因为太冷了。
“你要杀他们,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过去。”父亲站在妻子身边,坚定地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响应他的号召,他们的一双儿女也爬过来,坚定地战成了一排。
萤的表情毫无波澜,抬起剑冲着人墙斩下去,千寻嘉看着那剑的角度和力道,知道不是虚招,而是真正的攻击,惊呼一声要上前阻拦,然而抬起的手臂抓住剑刃,剑刃却毫无阻拦地划过她的身体,斩向了距离最近的中年夫妇二人。
一剑下,一颗头颅飞了,一个肩膀被削掉一半。惨叫一声向后倒去昏死了过去。千寻嘉发现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幻影,毫无实际用处之后,想起自己在别人的回忆里面,再怎么努力又怎能让已经过去的事情扭转呢。
她退后,看了一眼血泊中慌乱喊叫的人,又将视线转到了萤的身上:从刚才起她就和萤心心相通,她所有的情绪变化千寻嘉都能感受到。然而,这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子只有在问他们是否回去接她的时候,心跳稍微地有了点起伏,并不算明显,只是因为之前太平静了,所以那时候才感觉清晰。
那一瞬间,她的内心是柔软的,有着六岁孩子时候的天真。然而只有那一瞬,刚才那一剑下去的时候,她的心跳没有任何起伏,没有悲伤没有憎恨,手起刀落,就像切萝卜切白菜一样寻常的心境。
如果非要说不同的话,对于家人强迫式的亲情,她有一些茫然和不耐烦吧。
真的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杀人机器了,哪怕亲手斩下的是母亲的头颅,父亲的臂膀。
“小萤,你疯了吗?你杀了娘?你竟然弑母!”看着母亲的头颅咕噜噜滚开,表情还维持在生时的模样,哥哥被吓得屁滚尿流,但还是记得自己来此的职责,在大家都后退的时候还战战兢兢地呆在原地,斥责起疯狂的妹妹。
萤面无表情地再次抬起手臂,手掌中一把剑寒光闪闪。哥哥吓的都快跪在地上了,身体颤抖如筛糠,声音里面都夹着哭腔:“就是因为你有这种可怕的力量爹娘才不要你的。村里那么多人,总不能就为了让你一个人活而让其他人都跟着担风险吧。一个人的命换一村人,你会怨恨是因为你还小,你不知道为人负责是什么。你以为这些年我们好受吗?你要是站在我们的立场,你也会这么做。你也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寒光截断,身体被劈成两半,鲜血喷涌而出。脸上,是死不瞑目的表情。唯一还清醒活着的姐姐早就被吓破了胆,一个字也说不出,拼命地后退,但却被村子里面的人给推了出来,摔到了萤前面。一个男人颤着声开口:“这是你们家的恩怨,你们自己解决,我们不管。你们自己解决。”
边说边后退,便要将自己找干净,却忘了,这一家四口是他们费了好多精力找来的,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村子就已经是海佑大人的目标了。他们愚蠢地以为,这个女孩会将杀戮止于复仇,忘掉他们的存在。
“小萤,对不起,对不起,是姐姐错了。”姐姐终于开口,哭着哀求,“姐姐当年才八岁,爹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姐姐也不想啊。你还记得姐姐给你捉的萤火虫吗?姐姐以前对你很好,你记得吗?别杀我!”
小萤默默听着,情绪上仍旧没有起伏,抬起手,这次是横削,剑气凌厉地从剑身上迸发出来,将距离最近的姐姐一分为二之后又向后伸展,将后面十几个试图逃跑的人杀了。
遍地尸体鲜血,最后的屏障倒地,杀戮已经失去控制,村子里面鬼哭狼嚎,人们四处逃窜。萤踩着残肢断臂走进村子,手上的剑拖着地,即将给这个村子涂抹上妖娆的红色。
看到她面无表情踩过的断臂,千寻嘉的目光动了一下:是萤父亲的。不过她好像没有注意到。
她对于家人没有滔天的憎恨,连憎恨都没有了。因为已经不在意。这是她的家人抛弃她的时候始料未及的,可能他们认为当初没有亲手杀死她,已经是他们最大的仁慈了吧。
海佑大人好本事!千寻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忽然抬起手臂向身后一切,红色的光顺着手臂流出,化成 一把燃烧着火焰的光剑向着幻境中的海佑大人斩去,火光锋利,一下子就将人形一分为二,同时砰的一声,人形爆炸。
仿佛是几乎完美的结界被找到缺口,顺着那道口子,美丽的幻境开始 消失,像是水墨从纸上滑落一样,从上往下很快就失去了美丽的景色,只剩下一个空白的的框架。
天色暗淡,星辰明亮,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果然只是能找到破绽的模仿术,如果是真正的鲛人施法的话,她可就没命了。幻境中的海佑大人就是被隐藏的不完美,如果不够细心,真的察觉不到。弄错,在环境里面胡乱攻击的话,反而会消耗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力量,让对方迅速吸收。所以,必须是一击即中的。
海佑大人将那个缺陷藏在自己的回忆里,是笃定她不会第一时间攻击他吗?
幻境彻底消失,重归现实,深夜的冷风飒飒地吹着,明明还是夏季,却让人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千寻嘉环顾四周,眼中忽然接触到一道一道的光芒,如锋利的刀刃,划伤她的目光。
星阵法?她看出是之前在村子里面时候困过她的萤专属的阵法,大惊——萤之前被重伤,此刻还能使出这样耗费元神的法术吗?看如今的样子。已经完成了九成,就等着最后万箭齐发夺走她的性命呢。
然而。之前在村子里的时候。这种阵法的形成以及攻击是很快的,但是这回却明显地慢了下来,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在蔓延施展。是因为受伤未愈强行调动的原因吗?那么,威力又会有几分呢?
她揣测着。
“你不用替我们担心,因为她只是负责困住你,真正出手杀你的人是我。”千寻嘉被困住无法再做什么,躲避了许久的海佑大人终于现身,出现在千寻嘉面前。
果然,没那么容易。想到所有人的本事都是他一个人教授,千寻嘉已经料到自己要遭殃了。
鬼将军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还会出现第二次营救她吗?她向身后看了一眼,几里之外的那个方向亮着火焰,看来大家都出来了。只有人类才是需要火焰的,其他动植物只需要阳光。
“他不会来了。”海佑大人不但本领高强,猜人心思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千寻嘉只回头向身后瞥了一眼,他就看出她使用了千里眼,并且正确解读出她的心思。
这样的人,不去当心理专家或者警察真的太可惜了。忘了是第几次被人看穿,千寻嘉心里终于不耐烦起来。
“你就不怕我有第二只手吗?”千寻嘉抬起自己的右手看,嘴角噙着笑意。
“有也救不了你。”海佑大人已经不笑了,神情严肃起来,看来已经认识到她活着的危害性了。
话音落,星阵的框架上忽然伸出无数条光刃,拉长之后射向千寻嘉,紧随着光刃的而出的是黑色的线,如扭麻花一样缠绕在光刃上追随而来,朝着千寻嘉飞过去。千寻嘉立于牢笼中央,打开万花眼,将飞速旋转看不清楚真容的黑白光刃在眼睛中放大, 看到白光还是之前的光,黑色的东西却是一条条黑蛇被拉长,此刻正张着嘴,露出獠牙冲着她咬下来很快,马上就要碰到她了。她急忙抬手在空中一划,一个光圈跳出来将她包围在里面,暂时抵挡了攻击。
黑白光刃撞到光圈上停滞了一下,然而锋利无比,飞快旋转,很快就将光圈钻出突破口,呼啸一声冲下来。光圈只起了片刻的抵挡作用,但是对于千寻嘉已经足够了,白色的丝线从手指上流出来,迅速将身体绕成一圈缠绕起来,丝线越来越多,缠绕的越来越厚,很快整个身体就被白色的网笼罩,而丝线还在继续告诉缠绕着。黑白光刃冲下来,撞到网上,被狠狠弹了回来,几根丝线从网上分出来,将去而复返的光刃缠住,用力绞断,再次延缓了攻势,趁着这个时间,白丝线已经缠成白色的布,将千寻嘉从头到脚全部包围在里面。
阵法外面,看着千寻嘉奇异的防御招数,海佑大人皱了一下眉头,继续发力,黑白光刃重新整合之后再一次展开更强的攻击,一路势如破竹将拦路的几股丝线剪断,黑蛇张开嘴巴冲着白色的布咬下去。然而又是一下白光闪现,它们被以更大的力道弹了回去,并且一下子废掉了阵法之内所有用来攻击的光刃。
丝线飞速缠绕着,越来越厚实地将千寻嘉保护在里面。
“是茧吗?”看到那个已经初露模样的东西,海佑大人脱口惊呼。
仙源上防御力排名前十的法器中有茧的一席之地。缺点是会耗费很多法力,防御面积有限。优点则是能够让攻击力排名前十的武器折损。她一个人,不需要牵挂着那么多,会减少很多麻烦,也几乎不用吃力,可以一边防御一边战斗。果然,当初将她和那些人弄到一块一起对付是明智之举,她束手束脚总是放不开,很多厉害的法术也不能用。如今一个人,倒像是如虎添翼了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他一时间对茧也束手无策,只好和里面的人沟通,“你是为了保护村里人才出现的吧。如果他们死了,你的法术再厉害有什么用?”
千寻嘉躲在里面却不肯轻易迎战,然而还是开启了万花眼,穿透结实的茧看到了几里之外的村落,见之前被杀死的黑熊和乌鸦的尸体竟然被奇怪的力量串联起来了,行尸走肉一般开始破坏村落,人们纷纷躲起来了,只有坅带着几个人与鬼将军战斗。
它们并未复生,只是躯壳起来了,被一股细微的力量牵动着战斗,没有意识,没有疼痛,被砍断了双手,双腿仍旧可以活动继续造成杀伤力,头颅掉了,躯壳仍旧可以战斗。全身被砍碎了,仍旧可以被新的力量重组。
杀不尽的敌人,鬼将军带着一帮凡人是无法应对的。尤其,鬼将军之前为了救她将自己的空门留给了海佑,受了重重一击,如今还在恢复阶段。而且他是鬼,是鬼,随着时间的降临,他的力量会越来越弱。
海佑大人,竟然用那边牵制她。茧内,千寻嘉闭上眼睛静坐,想接下来的安排。
天空上扑棱棱,一群乌鸦飞近,嘎嘎传达着什么讯息,千寻嘉抬起头,见乌鸦连成一条线从远处飞来,很显然那边有什么异常发生。
“你的帮手?”听到乌鸦的汇报,海佑大人回过头问千寻嘉,话音落,地里面猛然钻出了数百黑蛇,结成新的牢笼,将包括海佑大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包围在里面,因为有星阵的光芒,里面亮如白昼。
外面,空中,有声音迅速靠近,千寻嘉用万花眼看出去,见一个人从高处飞下来,对着蛇网挥出了剑。
“就不能低调一点从地底下出来吗、”看到帮手从正面大咧咧就来了,还被人挡在外面,气的千寻嘉大骂,海佑大人的攻击更加紧密,时间久了茧恐怕承受不住,那些毒蛇都是有剧毒的,沾上一点不死也会阻碍行动。
“地底下的来了。”她的骂声刚起来,地底下忽然一阵震动,蛇阵内,一个人破土而出,跳上空中后对着蛇阵便是一剑,外面的攻击者似乎感应到里面的动作,几乎在同时也挥剑斩过来,内外夹击,一下子便将坚不可摧的蛇阵给破了。
几百条黑色的蛇不断掉落,乌溜溜一片,看的千寻嘉的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蛇阵破除之后她才看到,原来来者有三个人,一个在海佑大人身后,一个从土里钻出来,一个则在天上,三人围成一个三角形,将海佑大人围在里面。
“星月榜上的法师?”看到那三个人的架势,海佑大人准确说出他们的身份,回头对千寻嘉,“能够调动星月榜上的法师帮你,你究竟是谁?”
茧内,千寻嘉微微一笑。三个人里一个老年人两个中年人,都是在星月榜上有名的人物。就像江湖的英雄榜一样,星月榜是修仙界的重要排名,很官方的,得到大众成人的独一无二的排名。
“我是谁,跟你无关。”茧内千寻嘉曼声应着,“你以法力害人,已经被星月榜主知晓,他下达了击杀令要将你捉拿归案。如果反抗的话,就现场格杀。他们不过是执行星月榜主的命令而已。”
见到三个带着星腰牌的人同时出现,海佑大人便已经料到了,冷笑一声抬起一只手向地上一拍,地面上列出八卦图,一只大乌鸦从地底飞出冲上天空,盘旋一圈之后俯冲下来。它身上羽毛竖起、剥落,如离弦的箭射向天上地下的四个人。
千寻嘉在茧内不怕,另外三个人纷纷施展自己的看家本事抵挡,这一防御,就给了空着手的海佑大人机会,他忽然欺身上前进入星阵法,从手臂里面抽出一把短剑,对着密不透风的茧便刺下去,同时星阵迅速发起又一轮攻击,万光齐聚射向阵法的中心。
短剑从身体里面拔出,带着主人全部的法力,近距离攻击,一下子就将结实的茧刺破出一个口子,短剑顺着那个口子直接下去,奔着千寻嘉的心脏刺过去。
“疯了吗?”尖刀刺进来的刹那,千寻嘉低下头,借着星光看到紧随而至的黑白光刃,目标正是他们二人。千寻嘉的目光陡然凝聚,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他这样,是同归于尽吗?来不及多想,千寻嘉抬手一把接住短剑的攻击,利刃划破手掌,剧毒迅速渗入血液,她抓住短剑想要反击回去,然而对方抓的很紧,力道也出奇的大,她动弹不得。
同归于尽!她脑海里又浮现出这四个字,四个字刚闪过去,黑白光刃已经落下来,一下子便将千寻嘉的茧穿透。白色的丝线纷飞,千寻嘉失去了防御,全部暴露出来。但是黑白光刃穿透茧已经用上了最大的攻击力,之后便迅速委顿,再也无法伤害千寻嘉分毫。
而海佑大人,没有任何阻挡直接用身体迎接攻击,一下子便被万剑穿透,鲜血喷涌,力量迅速流失,和千寻嘉之间也做不到对等,千寻嘉想要趁机推开他,看到他的身体却僵住了。
他受伤最重,几乎被穿成了蜂窝,顺着那些剑伤,一道一道的光芒绽放出来,微微闪动着,如天上的星光。千寻嘉开启万花眼,看到里面有一只萤火虫奄奄一息。
“萤!”千寻嘉震惊说出一个名字,抬起头,见海佑大人的容貌像被风化一样模糊,女子的容貌和身形显露出来。是萤。
是萤幻化为海佑大人在和她战斗!
千寻嘉难以置信。她自认为眼力不错,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真身还是幻术,刚才甚至几度开启万花眼,可是竟然没看出来,竟然哪怕一瞬间也没有看出来她的异常。
千寻嘉松开手,失去支撑的萤委顿到地上,千寻嘉冷冷地看向阵法之外,原本的萤已经变回了海佑大人的模样,嘴角噙着满意的笑。
乌鸦王的攻击已经被化解了,天空地上一堆黑色的羽毛乱飞,三个人毫发无损再次摆出可攻可守的阵型,将真正的海佑大人围在里面。
看头顶上逐渐消散的星阵法,千寻嘉冷笑:之前还在奇怪海佑的本事,怎么能驾驭拥有特殊体质的萤的本事,只是因为之前他还用过已经死去的鲛人的幻术,所以压根就没有往那个方向想。
真是棋差一招,被骗的很惨。千寻嘉中了毒,身体迅速麻痹,推开萤之后已经再无有效的攻击力,如今阵法还未彻底解除,萤挣扎着起来再攻击她,两人只有同归于尽了。
海佑大人,好狠!就为了除掉一个只是路过,临时挡住了他们去路的人,竟然搭上了自己最厉害的部下。
不对,等等!千寻嘉的记忆迅速带倒回去,将两人相识以来海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过了一遍,一种新的猜测浮上来,气得她血气翻涌——法师的身体到处都是秘密,厉害者可以从她们的身体解读出她们之前修炼过的法术。法术就像武功一样,各门各派有自己的绝学,绝不外传,外人很难得到,但是从死者的尸体上就可以解读出进行复制。更有甚者,可以将法师的身体制作成傀儡,当作武器。那是比从头培养一个新人更好用也更节省时间的一项成就,很多人趋之若鹜。
该不会想杀了她,夺走她的尸体制作成傀儡吧。傀儡会使用生前的技能,没有比这更恶毒的了。
想到自己傀儡的样子,千寻嘉冷哼了一声,正巧此时星阵法已经解除,她借着最后一点力气跳了出去,远离了萤。萤还趴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只剩下一口气。看来,她伤的实在是太重,已经无法动弹了。
千寻嘉退到安全地带,膝盖一弯忽然跪倒在地,双手支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喘气。
三个法师剑锋一转朝着海佑大人围攻过去,海佑大人却早已做好了准备,在剑锋触到他身体之前便消失。一阵猛烈的风刮起,刮得人眼前迷乱,最年长者使出一斩控制住风势,等大家睁开眼睛的时候,海佑大人已经不见了。萤也消失了。
“他们逃了,穷寇莫追。”千寻嘉勉力站起来,喘着粗气说。她刚才看到了,海佑大人化成风将重伤倒地的萤带走了,可是她身体还处于麻痹状态,看到了也不能做什么,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在场的其他三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刚才那致命一击,萤十有八九是活不下去了,活下去也会成为废人。果然,海佑大人还是舍不下那个躯壳,要做成傀儡继续使用吗?千寻嘉只觉得血气翻涌,咳了几声血腥之气便涌到了嘴里。
“多谢几位出手相救。”千寻嘉终于站稳,用幻术将气色调和回正常的状态,将自己的伤势隐藏起来,对着几个人抱拳,“初次见面,我是地煞二十二地微星。”
“原来你也是星月榜上的法师?”一个穿着银色袍子的中年男人看着千寻嘉年轻的容貌,大惊,“这么年轻,你今年几岁?有二十吗?”
第一次见面这样问别人的年龄,对方还是个女孩子,真的很失礼。千寻嘉抿嘴笑了一声,没有回答。须发皆白的老者咳嗽了一声,淡淡回应:“天罡二十六,天寿星。”
“前辈。”中年男人总算回过神来,恭敬颔首:“晚辈是地煞四十八地幽星。”
老者瞟了一眼他的令牌,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
“地煞六十五地阴星。”另外一边,一直没出声的中年胖法师也自报家门,和老者一样简洁,不过态度没有那样盛气凌人,谦恭得多,只是淡淡的,似乎是个不喜欢交际的人。
看到总算有人排名比他低,地幽星松一口气,目光再三个人中间来回,挠挠头:“人跑了,怎么办?咱们的任务不是来捉拿他的吗?要不要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
“先不用了,事情就到此结束吧。”千寻嘉咳嗽了几声,微微喘息着作出决定,“我会跟星月榜主报告此事,有劳几位此次出手。”
“好像什么忙都没帮上吧。”地幽星回忆着从来到现在做过的事情,发现没什么是有用的,男敌人跑了,女敌人是被自己的法术所伤,要救的地微星是靠着自己的茧躲过致命攻击的,而且如今也很受了伤。
那么,他们特地赶来究竟做了什么?他糊涂了。
“如果不是你们的话,在茧破掉,我受伤之后还要和海佑大人苦战,他们还有一个强有力的对手活着呢。”事情真的拆分开来解释很麻烦,千寻嘉淡淡地几句话总结,感觉到血气又上来了,胸口痛得厉害,她抬手压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到时候所有人都得死。”
“是这样啊。”地幽星松了一口气,眼角忽然一瞥,看到了前辈天寿星鄙夷的眼神,讷讷地便闭嘴了。
星月榜上排名是身份的象征,排名越靠前地位便越高,是有足够的资本压后者的。四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位列天罡,他的确也有傲气的资本。
千寻嘉懒得理会人际关系中的勾心斗角,转头看村子的方向,像用万花眼,眼睛却一痛,眼前一片漆黑——这一晚是了太多法力,万花眼也使用过度,如今头晕目眩,什么都看不到了。
“麻烦一下,能不能帮我看看远处村子里面的情形?”千寻嘉顿了顿,开口拜托一直沉默的胖法师,看得出来,他的眼睛是所有人中最好的,应该是来自于家族的遗传。
胖子愣了一下,点头,眼睛猛然一睁,竟然变成了透明的鹅黄色,一下子便穿透了眼前所有实体的障碍物,准确看到了远方。
“原来是月轮眼。”千寻嘉默然。月轮眼借助月光的力量在黑暗中视物,并且可以当作战斗的武器,是某个家族才有的遗传体质。据说即使在那个家族也很少见,外人就更别想了。所以格外珍贵。
“很安静,没有战斗。一只鬼提着剑朝向这边,两个人站在鬼身旁。”胖子一边看一边转达,顿了顿,目光跟着转下去,又道,“地上有很多怪物的尸体,地洞里面有很多人。没有人类受伤。”
“多谢。”他看完,刚收回目光,千寻嘉边微笑着道谢。他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点头没吱声。
“月轮眼!”老者也是才看出来其貌不扬也沉默着不爱出声的胖子竟然拥有月轮眼,赞叹地看了他一眼。
“月轮眼?那不是司洪家族特有的眼睛吗?”多话的地幽星压根就没看出对方的眼睛是月轮眼,听老者说出来才恍然大悟,大惊,“你是司洪家族的人吗?”
胖子忽然被几双眼睛看,红了脸,硬着头皮点了一下头。
“真了不起!”地幽星没想到出门救个急还能遇到高人,啧啧称赞。
那边,千寻嘉已经和天罡星告辞,胖子被地幽星看的不自在,急忙转移了注意力去听千寻嘉和天罡星的谈话,地幽星只好闭嘴。
四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分开了。三人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千寻嘉回几里之外的村子。
星月榜上的法师分散在仙源各处,除非特定的时间聚集起来拜见榜主,其余的时间都忙自己的。而那个低调的星月榜主,极少召见大家。至少千寻嘉通灵三年都没有一次和其余一百零七为法师聚在一起过,所以大家相互都不认识。
她急速朝着村子奔去,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离去的几人,想着想着,便感觉脑子越来越糊涂,双腿也不听使唤,越来越虚浮,找不到重心。她勉力提气想要加速,然而胸口一痛,眼睛便是一花。她抬起手掌看之前萤留下的伤口,伤口处之前发黑,是中了剧毒的模样,她即使服了解毒丹药,暂时可以抵挡一阵,计划是等安顿下来用法力将毒药逼出或者化解的,要耗费很多法力。
可是现在,伤口已经愈合了。之前的黑色的消失不见,像是顺着血液游走进了身体。可是去了哪里呢?千寻嘉完全感觉不到。她现在只有胸口像受了外伤一样的疼痛,完全感觉不到毒药的痕迹。
是什么毒药呢?海佑大人开始这场屠戮的真正理由又是什么呢?
她想着这些,眼前忽然一黑身体重重向下跌去,一头栽倒一个水潭里,沉了下去。
梦、又是梦,身体很疼,好累啊。梦里面她感觉自己的魂魄离开身体了,恍恍惚惚地向前走。她在一块草地上,星光闪耀,花草蝴蝶飞鸟,让人心胸开阔的美好。
岁月静好!她想到这四个字,长长地舒一口气,将之前战斗积累起来的浊气都吐了出去。
“夏日之萤,天上之光。”恍惚间,又有歌声传来,她一怔,顺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没跑几步便看到了两个人——萤和海佑大人。
萤躺在草地上,浑身是血,海佑大人坐在她身边,也是满身的疲惫。歌声是从萤的嘴里面传出来,出乎意料的,很是温柔婉转。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不知道在回忆什么,末了,抬起手抹掉眼角滑出的泪水,扭过头去看海佑大人。
“大人,唱歌给我听的那个人和抛弃我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她的眼睛顺润,悲戚地望着此刻唯一在他身边的人,泪水滚滚而出,委屈,“不像啊,唱歌的声音很温柔,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海佑的大手落下来,抚摸着她的头顶,无声地安慰着她。千寻嘉恍惚,在那个动作上看到了熟悉,似乎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用了很多次这样的动作安慰受伤的女孩。这时候的他很温柔,对于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来说,的确是最好的治愈伤口的药。
所以才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啊。因为被抛弃了,这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愿意要她,要一个什么都不会,一无所有的孩子。是坏人又怎么样?作坏事又怎么样呢?
“萤,你恨我吗?”星光之下,海佑大人蓦然开口问,“如果不遇到我,你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你后悔过跟着我吗?”
萤本来是闭着眼睛的,听见他的问题之后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睛一眨眯成一轮新月,调皮地笑着,“怎么会呢?没有大人,十年前我就死了。这十年来我活得很好,能够呆在您身边,我很幸福。”
“幸福吗?”海佑大人看着她发自内心真诚的笑容,喃喃地重复着。
“嗯。”萤点头,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角,头向前靠了靠,重新枕在草地上,声音轻柔,“如果有下辈子,大人你还会来找我吧。要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过来找我啊。这样子我就可以一直跟在您身边,不用被抛弃了——希望下辈子,和您在一起的日子可以再长一点,不用再被抛弃了。”
海佑大人抓住握住衣角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千寻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到声音很淡很淡,但是很温柔,有无限的宠溺,“好,下辈子我早点找到你,你一出生我就去将你抢走。然后教你本事,你保护我,一辈子在一起。”
“嗯。”萤满意地闭上眼睛,嘴角噙着笑意,安静地睡去了。
一只手落下来,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哼唱出一首曲子,没有歌词,但是这些日子已经听过很多次的千寻嘉一下子就知道那是什么。
夏日之萤,人间之光。她童年记忆里只有这两句歌词,来这里之后不止一次听到这首歌,却因为是在模糊的梦境里面,还是没有听清楚后面的内容。
夏日之萤,人间星光。萤,你回到家了吗?千寻嘉抬头仰望夜空,天上星光闪耀,似乎在迎接着一个灵魂的归位,一个亲人的回家。那里不会有抛弃和伤害了吧,会很温暖吧。你会笑着吧。萤。
千寻嘉闭上眼睛,眼泪从眼中滑落。
刀刃刺入身体的声音忽然传来,千寻嘉猛然睁开眼,看到海佑大人的心口处,一把匕首连同刀柄一起没入,将身体刺穿。她的心跳慢了半拍,忽然疼起来。海佑大人倒下来,鲜血流了一地。他睁着眼睛艰难地将头转向了萤,看着他,嘴里断断续续哼唱着一个旋律。
天空上忽然飘落下来无数只萤火虫,围绕着两人,将两人身体周遭点亮。那样让人呼吸都为之停滞的美景中,千寻嘉的视线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画面——夏夜,荒野之中,睡着的孩子呜咽着醒来,缩着身体哭泣。一个男人从远处回来,看到这一幕。
“为什么哭?”他皱着眉头有些凶恶地问。
小女孩被吓到了,摇摇头,很努力控制自己的抽噎。男人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适合对待小孩子,柔化了一下,弯下身来,声音也温和:“做梦了吗?”
小女孩哽咽着 点了点头。她刚才梦到家人了,太想念他们了,所以哭出来。
男人抬手摸摸她的头,温柔地笑了笑,转过身背对着她,扭头拍拍自己的后背:“过来,我背你。”
小女孩将信将疑,然而对方的眼神实在是太温柔了,让她无法不靠近。她怯生生地走过去爬上他的后背,他托住她,站起了身子。她的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头靠在他的后背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眼角仍旧湿润,但是已经不再害怕和孤单了。
黑夜里,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孩子,哄着她睡觉。很温柔,温柔了她,也温柔了他自己。
十年的相处他只背了她那一次,却是她将心交付给他的开始。
不得不承认,尽管海佑大人是个坏人,但是对于萤始终是好的,至少萤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黑色盖上来,景象越来越远,只剩下星光点点的萤在舞动,舞动一场生命最华美的谢幕。
(卷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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