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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小陆总,最近可好?”
语调是熟悉的轻佻,轻而易举挑破了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薄纱。
这几天访客不算少,端得是挑不出错的虚伪笑容以及掩饰不住的贪婪野心,装模作样寒暄两句,眼神偷偷望病床上瞟。
我没动,任由他们打量。
这些年我不止是站稳脚跟而已。
谁都看得出陆家父子的针锋相对,但父亲只是想要掌控我,并不是要真的毁了我,打压的同时传授给我的都是真材实料的东西,他忌惮我的成长,同时也在助我培养势力。
说到底,陆家人刻在骨子里的自私凉薄只针对外人。
而我,一直是父亲的“所有物”。
肩膀搭上一只手,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嘴角微勾,笑得收敛,半真半假,显然也在成年人的世界中受了不少磨砺:
“忘了带礼品,小陆总不会怪我吧。”
“顾总说笑了。”
我微微耸肩避开他的手,错身垂目。
倒不是嫌弃他什么,毕竟是少时好友,但身居高位久了,不习惯也不需要这样压制性的亲昵动作。
“不是来看陆总他老人家的吗。”
顾枧离象征性顺着我的目光虚虚往床上晃一眼,欣赏了半秒老头儿英雄迟暮的颓颜:
“查到了,陆总好兴致,还玩儿白月光那一套。”
这说的是老头儿的感情史。
我面不改色,抬眼对上他戏谑的目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土狗既然已经选择了离开我的生活,我就不需要和他有任何交集。
被父亲手把手教导起来的我平日里是令人色变的小陆总,但和从一众伦理私生阴险手段中杀出血路的顾枧离相比,我这样的简直是温室里的花朵。
比如现在,顾家人口兴旺,群狼环伺,依旧人人都得尊称他为“顾总”,而我,在老头儿永登极乐之前,永远都只是“小陆总”。
他有心查什么,几乎是畅通无阻的。
更何况老头儿没有丝毫掩盖的意思,一派令人作呕的深情。
“该说你们不愧是父子吗?”
顾枧离贴近,“那个女人离开,成了陆总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她的儿子离开,小陆总重蹈覆辙。”
人真复杂,语调凉薄呼吸却灼热,我没有躲避,直迎目光,暗暗较劲:“没有谁非谁不可。”
老头儿要是真为她守身如玉,就不会有我的存在,这些年也不见得安分,只是没有人能入他的眼,换人如流水,从不领回家。
顾枧离把头低下,下巴搁在我的肩窝处,脸亲密地贴着我耳侧的肌肤,呼吸逐渐匀静,细听之下仍带着不可遏制的微颤,良久,低低地笑出了声:
“谁不知道小陆总出手阔绰,睡一晚,一万八。”
我不清楚这是否是试探,不动声色:
“顾总要对我的私生活作出评价吗。”
“不,”顾枧离微凉的手抚上我的颈侧,“我只是在想,谁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
原来这是这样,我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手指微曲从他胸前向下滑,搭在皮带上停下,我偏过头看他,笑意不及眼底,“我要,验货。”
“随意。”顾枧离挑眉,神色间都是势在必得。
我推开了他,缱倦之色瞬间消失:“晚点我的助理会带顾总去做一个全身检查,顾总有什么需求,也尽管提。”
顾枧离一愣,似乎是气笑了,上下打量我几眼,颇有几分咬牙切齿:“行,那就晚上见。”
说完头也不回,走的潇洒。
我走到陆野枕边,他已经睁开了眼,双目混浊,怎么看都是时日无多。
我心下生出怜悯,再呼风唤雨权势滔天的人在疾病面前也不堪一击。
前一天还雷厉风行指点江山,现在已经躺着成了废人。
摧枯拉巧般瓦解。
太可怜了,想把他针拔了。
我忍了又忍,才勉强把冲动压了下去。
“父亲,”我俯下身,恭恭敬敬,“您穷其一生都抓不住的,我得到了,他爱我爱得死心塌地。”
陆野眼珠转转,勉强哼哧一声。
我还是高看了他。
这个人,没有心,他什么都不在乎,外人眼中难捱的情关不过是一帆风顺的无味人生中给自己增添的调味剂。
最后看了一眼我人生中的泰山,毫无留恋地离开了病房。
外头艳阳高照,万物欣荣,陆野的死,原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助理连忙迎上来替我撑伞,我淡淡抬手制止,不太适应地抬眼望天。
有点热。
我知道,这个时候,他一定还在危机四伏中流血流汗。
除了打着月pao的名义给他送钱,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离开时一声不吭,嘴巴一闭就闭了六年。
木然盯着眼前的墓碑,雨水把它冲的雪白发亮,然而又是黯淡的,走马灯似的回忆在我脑海里闪过,最后定格在大学毕业的那天,我说呢,怎么那段时间怪怪的,每次亲热都仿佛带着最后一次的珍惜。
“我一定要去。”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见红盒子里的东西。
一支钢笔,一片碎瓷,一张银行卡。
和一个尘封的笔记本。
钢笔光洁如新,细小的麻布条包裹着它,系着一根枯黄柔韧的草根。
碎瓷是搪瓷,并不值什么钱。
笔记本上遒劲有力七个大字:
“赠吾儿,延及后世。”
川军家庭,满门忠烈。
他的父母亲为人民捐躯,祖父是当年老兵,爷俩相依为命,然而他来我家,是连带户口一起迁过来的。
世上又一英雄陨落。
“守好了大门不用关二门。”
川军后代,又去守护大门了。
焦点模糊在大雨,我嘴角微动,却扯不出弧度。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市侩商人。
我可以不计后果地往国家捐钱砸钱。
要钱,一亿两亿…十亿!百亿!
一个数字而已。
命,怎么能要命!
我这么富有,可我买不了一条命。
有时候挺感谢我那没什么道德的爹,钱能解决99.99%的问题。
可我他妈就遇到了那0.01%。
他妈的就这么打造成烈士。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走的,再次思维清晰时已经满桌觥筹交错,暗色酒液到处都是,映衬着艺术化流动红光的抽象酒桌。
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模糊间仿佛又看到进高中的第一天。
那时果然还有少年人的天真赤忱,如果是现在的我,就绝不会认为有什么丢脸,资本和后台本就是自己可以操作和利用的手段,资源就是资源,掌握优越的资源本就是骄傲的资本。
想到这里,我几乎快笑出声。
差点都错认为自己很深情了,我明明在回忆他,可是这回忆也只有这么点而已。
我恨陆野,他谁也不爱。
是他让我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
我更恨土狗,他谁都爱。
他让我失去了世界上最后爱我的人。
他们都毫不犹豫抛弃了我。
我也有样学样,毫不犹豫签下两份捐赠协议。
陆野不要我,我也不必替他守着财产。
母亲不要我,这具身体也不必留着让谁收尸。
李子孺倒是没骗我,他是守了一辈子门,但守的是大门,是千千万万户门。
钻空子,讨厌他。
“陆老师,我还是没懂…”
很显然,公认的最简单理科学科——生物学题的错误让这孩子感受到了打击。
我微笑着摸摸稚嫩的脸,不着痕迹地看了旁边的同事一眼,尽量模仿着温和的神态:
“没关系,不用不好意思,具体是哪里有疑惑?”
看出孩子的忐忑,我又揉了揉他发顶:
“不要担心,成绩好与坏,反应慢与快,都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你们都有资格追求未来。”
“你们都是祖国的未来。”
亦是我迷糊莽撞,抗争过,屈服过,万般曲折,得之不易的未来。
户口本只剩我一个人,我轻易改了名。
瑾安,谨安。
谨以家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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