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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二)
“下山?”李玄乙皱眉,“他们决议要动手了吗?”
师父夜半冒险打破半神禁制潜入地牢,定是已到了生死紧要,不得不动身的关头。明日就是灵剑审判,这般心虚的举动,大概是因为他们也清楚自己并非杀害徐益的真凶。
半神出关,明明已有足以抵抗三城的力量,上玄院却迟迟未动,在自己一事上优柔寡断。李玄乙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半神力量已大不如前,难敌下三城。因而暂只虚张声势,不敢真的激怒下三城。既如此,那么自己必不能死。一旦死讯泄露,下三城与上玄院本就微妙和濒临崩溃的和谐就会坍塌。
今日殿上,各派弟子并非全是上玄院和浮玉城人,自己将受灵剑审判的消息应已传出帝青峰。只待熬过此夜,明日灵剑之下,谎言不攻自破。
“灵剑是神物,鲤鱼不会受程千劫驱使。”李玄乙脱口而出,“灵剑审判不是他们能操纵的,今夜他们动手,是要向下三城宣战了么?”
贺如岳不答,反问道:“你如何认定屈双鲤不会为程千劫所用?师父和朋友,在她心里孰轻孰重,小燕,你当真全然知晓吗?”
全然知晓吗?李玄乙不是没有自问过,世上有太多虚无缥缈的情谊,有时不怕火炼,有时只是搁置就会破裂,而这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什么样的人才值得相信,世间无数的理,可有一条教授这一问中的门道。会那样拿起剑的人,当真不值得信任吗?
“师父,我这辈子看过很多人的眼睛。并肩行过一段路的朋友,是可以借由眼睛看出来她的真心的。”李玄乙诚恳道,“鲤鱼心里,师父和朋友或无轻重之分,可公允一定在他二者之上。…我信她,一定能还我清白,让那些人的污蔑。”
“人心易变,小燕,同室操戈、自相鱼肉的事并不只是典籍文字。”贺如岳面色凝重,语重心长,“今日手足挚友,怎知明日不是刀剑相向?”
李玄乙问:“人的心中…真的没有风雨不可改的东西了吗?”
贺如岳一怔,而后无可奈何地低头笑着左右摇了两下,“小燕,你是一个固执的人。”
“对不起师父…”李玄乙把眼往下一压。
“没有什么要和我对不起的,这也许就是我们师徒的缘分,从前我也是个固执的人,有自认不可磨灭的我的'道'。”不知是不是李玄乙晃眼错看,竟从贺如岳笑意中看出几分苦涩,“屈双鲤没问题,但他们确要借灵剑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神的名义抹杀你。”
"那位半神的力量,已可操纵神物,他们要在剑上动手脚。"
李玄乙一惊。
“这是那位最后的仁慈和警告,杀鸡儆猴。”贺如岳皱起了眉,“所以今夜你必须走,刻不容缓。”
按计,明日自己一死,坐实杀害徐益之名,浮玉城借此缘由与灵泽城开战,只消等时机成熟,半神屠城清洗穹玄,迎神下青峰。可李玄乙还有一点不明,若杀光了人,浮玉和上玄院要统管的便只剩这片空荡荡的土地,意欲何为呢?
脑中思绪混乱,似有太多空白和疑点,可时间不容李玄乙细思,廊道里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有人要越狱!”
贺如岳不再多言,当下结出法阵。金光乍泄,咒文一条条从贺如岳指尖飞出,在两人眼前盘旋环绕逐渐形成一扇门形,缓慢地撕裂空间。
来了,李玄乙指尖往掌心一嵌。
脚步声明明还离牢房有段距离,可那位半神的气息又如黑夜般悄无声息地降临和笼罩了,很近,近到就像和李玄乙的皮肤紧紧相贴,压得她难以喘息,那是绝对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力量带来的压迫感。李玄乙释放出全身的灵压与之对抗,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走!”
李玄乙感到后背上重重推来的力量,电光火石间,她敏锐地捕捉到箭划破空气的声音,瞬间反过身去抓住了师父的手,凭借往后仰倒的力气带着他一起倒向法阵。法阵在两人身后合拢,她没能看清射箭之人的脸,只看见一件金衣。
地牢枯草的气味从周身抽离,泥土的腥味在蛮横地充斥在鼻腔中。坐陷在柔软的土地里,李玄乙从劫后余生的急喘里捡起神智,爬起来抬腿就往山下走,“师父,我们快下山,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追来,我刚刚感受到那位半神了…”
身后没有回应,只是传来一声□□摔到地面的闷响。
“师父…?”李玄乙回过头去。
贺如岳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一支长箭贯穿了他的心胸,一如多少年前,崇慧寺佛铜像前,慧真跪死。他勉强直起身体,靠着树坐下,胸口深深起伏着,每一次呼吸似都痛苦不堪。
“师父!”李玄乙踉跄着跑过去,从空间里翻出伤药推入贺如岳口中却被他一把拦下,“师父,伤药可以治好你的,这都是最好的药,只是箭伤而已…”
贺如岳摇了摇头,“治不好的小燕,师父已经老了…”他指了指箭,又道,“这是九重天的冰箭,凡俗之物,难与神器抗衡。生死有命…”
李玄乙见过太多次的死亡,太多人向她摇头,她好像在涉过一条血红色的河。至亲的血流淌着,将要把她一身的青衫染湿,她逆流而上,看着并行的人不断被浪卷走,裹挟着化作长河的一部分。他们在离开她前总会抓住她的衣角,然后留下湿漉漉的指痕,于是思念像泥土一样沉积,藏匿在惊涛骇浪之下。河流的悲鸣,不是离开的人发出来的,李玄乙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想要那些尖锐的声音安静。
“小燕…”
“小燕在,师父,小燕在听…”贺如岳的嘴唇动了动,李玄乙伸出手去与他伸向自己的手握在一处。
“能收到你这么好的徒弟,师父很高兴,很高兴…。我教你的,不过是你此生所学里的沧海一粟,往后还有很长的路等着你去走。还记得我们的雪埋在哪里吗?”
李玄乙点头,“埋在第二棵常青树下,我记得,我都记得。”
贺如岳笑起来,“很好,等你再回到这里时,挖出来煮一壶茶吧,师父会在山川草木间,与你共饮的。”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李玄乙知道这是最后的钟声,鲜血洇在衣袍间,如花般绽放。
“可惜啊,今晨小厨房叫我吃面,我没胃口。”贺如岳这样讲,虽然是笑着,却掩不住悲伤。他费劲地解下斗篷围在李玄乙身上,替她系上脖颈前的系带,“小燕,这是师父最后给你的东西,下山去吧,下山…”
李玄乙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抿着嘴唇,不停地点头。
“好孩子,去玄漠介丘找真言珠…”贺如岳的白须都被血染成刺眼的红,他紧紧地、紧紧地握着李玄乙的手,生怕一分力气的消减就会让最后的生息从指间流失,“那是可以让死人开口的东西,找到它,就可以找到…真相,一切的真相。”
最后一个字伴着吐息从贺如岳的肺腑间舒出,消散在帝青峰野林的草木间。
一并消失的还有贺如岳的气息,李玄乙指尖扣住他的手腕已经探不到脉息。李玄乙几乎快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淹没,这种窒息的淹没里,她感到自己变成一片灰色,整个人干瘪下去,成了一张薄薄的纸,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忽然,她的喉咙剧烈地疼痛起来,只能躬身不停干呕。远处,人声和火光都在向此处逼近。
不能再留了。
这一切,这血淋淋的一切,生与死的一切,变作大山压在李玄乙一人的肩头。即便将被压断脊背,她也要在坍塌前继续往下走。
她跪在贺如岳面前低头,脸快埋进湿润的土壤里,轻轻碰了三下,随后站起身一头扎入茂密的树林,趟过泥沼往山下急奔。
林中的声音消失,一切归于沉寂。这时,无数的火在贺如岳身边围拢,无数的白衣修士将他团团守住,如同一个高大的白色祭坛。修士们沉默不语,齐齐摘下掩面,他们都长着同一张脸,如同木版刻印画,分毫不差。而后他们默契无声地向两侧退开,分出一条供人行走的窄径,程千劫金衣摇曳,手持长弓,从远处缓步走来。
祭坛中央,贺如岳睁眼,指尖在心口的箭簇上捏了个诀,那根灵箭便如冰化水般消弭,伤口在肉眼下飞速愈合如初。他起身,轻轻掸去衣衫上的泥尘,胸口干涸的红色是方才那场血泪唯一剩下的痕迹。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谁才是站在山峰俯瞰的人呢?
此时,程千劫已走到贺如岳身后,她恭恭敬敬地屈膝跪下,掌心贴在左胸——上玄院礼,只需向位阶高于自己的人行。她抬起脸来,眼中满是崇敬。
“剑修院程千劫,参见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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