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悬铃木

作者:阿海扬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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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王雯在我的请求下,常常带着孙曼菲出去逛街。有时候我也跟去,但往往在吃过晚饭后孙曼菲就会让王雯先行回家。到了我俩独处的时间,我的精神就高度紧张,倒并非是怕她会有什么危险行径,是我心底深处的不安。对于身边这位温婉女人,我已没有了半分的喜欢可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时刻警觉着。
      我几乎不愿跟孙曼菲在家里呆着,饭后散步的时间越来越长,基本到了睡觉的点儿才回家。但她晚上隔三差五便梦游一般醒来,走进我的屋子,坐在床头看着我。几次我都有所意识,在睡梦中被惊醒,撑爆瞳孔看着在黑暗中披头散发的孙曼菲。她沉默不语,就那么坐着。定定地望着我,不管我是否被惊醒。有时候她穿睡衣,有时候□□着身子,我怕她被冻着,就让她进被窝。她死活不肯,每次当我要求强烈时,她都会静静离开,而漫长的夜我却再也无法入睡。
      当早晨到来,我上班出门前,她都蒙着被子沉沉睡着。看着她纤瘦的身子在均匀的呼吸中上下起伏,我又觉得很愧疚。终于,在我的百般劝说下,孙曼菲提前消了假回学校上班。我认为工作对于她的恢复是有好处的,但事与愿违。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和她关系要好的同事打来的电话,说孙曼菲在学校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一次正在上课时险些晕倒,校医说她神经衰弱,可能是长时间休息不好。那位同事还开玩笑地说让我晚上少折腾一会儿,我苦笑着并未敢把实情说出。
      站在没有喷水的地面喷泉上,我和孙曼菲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她不停地检讨着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论以及行为,给我增添不少烦恼。我则一再宽慰,但她对我的话心不在焉。
      春夜的世纪广场上热闹非凡,人们好似在屋子里被关了整整一个冬季,如监狱放风的囚犯一般。一吃过晚饭都蜂拥而至,孩子们轮滑、奔跑、打闹,中年女人跳着节奏欢快的广场舞,老人在健身器材上努力增加自己的健康指标,情侣们大都相互依偎着钻进隐蔽处聊些耳边的私语。这个广场在几年前兴建时,城市人口还未膨胀,市民们纷纷言说不必要修建如此大的休闲娱乐场地。但时至今日,每晚广场都人员爆满,甚至脸一张长椅都找不到。
      孙曼菲的目光一边随着一个全副武装的轮滑少年移动着,一边忽然问我,“我住院的钱,你还给王雯了吗?”
      我点点头。
      “还完了?”
      “不然还分期付款呐?”我开玩笑地说道。
      “那等我攒够了还你。”
      我心里起了懊恼,说:“什么话?本来就该是我负担的。”
      “为什么?”
      我嗓子眼哽了一下,换了种说法,“我欠你的。”
      她散乱的眼神聚了起来,看了我几秒后,低下头说:“你不欠我的。”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她却出乎意料地问我:“那钱是成成给的吧?”
      她的话令我大为吃惊,那天黄昆知道这笔钱的来源后,强烈地反应已让我无可应对,接下来孙曼菲又会有怎样的反应,让我更加紧张。
      她却好似看透了我的心理,淡淡地说:“是王雯告诉我的。”
      虽然我未对王雯提起过这件事,但也并不惊讶她会知道,因为自从梨园事件以后,她就变为幕后操纵的主使。
      我试探着问:“觉得我特下作是吧?”
      孙曼菲堆出一脸轻松摇摇头说:“不会,归根结底成成有责任。”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毕竟在大庭广众下,孙曼菲要真的跟我闹起来,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现在的人活得都挺不容易的。”
      “都是被钱闹得呗。”孙曼菲这样思维清晰地回答,让我怀疑她是否真的精神异常。
      于是我的脑子像是个关不住的水龙头,一点点地将现在年轻人绞尽脑汁挣钱的方法罗列出来。从做生意到放款得利息等等,我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种挣钱的办法。我洋洋洒洒聊了半个钟头,孙曼菲时不时会回应几句,诸如“有钱人都是用着穷人的钱挣钱”这样网络上随处可见的言论。
      终于我感到口干舌渴,我俩一起到报亭买了两罐芬达。我拧开还未喝到嘴里,手机便震动了,是王雯。
      对方的声音有些气喘,带着无奈的哭腔,“能来一趟商业城夜市吗?”
      我知道一定又是黄昆喝醉了,于是我提前结束了和孙曼菲的散步,将她先送回家。一开始她执意要跟去帮忙,我苦劝不下,心里一发急脱开而出,“你去还不够添乱的,我俩弄一个黄昆就够烦的了。”
      这话让本来扭头看我的孙曼菲目视前方,尽管我一再解释但直到小区门口她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心里忐忑地与她分开。一路急速驶向商业城,满脑子都是王雯的音容。
      在最后一个红绿灯我已经可以隐隐望到商业城夜市灯火阑珊,由于前面的车子连续三次起步熄火,我急成一团,长时间按着喇叭,声震街道,满眼焦急地寻找着王雯。
      当我赶到夜市,将车子胡乱停在路边。黄昆侧躺在路边的下水道长方形井盖上,周边的柏油地面上附着不少油渍,两米开外放着一个蓝色的泔水桶,桶壁上淌着黄色的粘稠状液体。黄昆嘴角的涎水与井盖边的污水相连,由于来回翻滚他黑色的皮夹克上已经沾满了污物。我立即感到呕吐难受,但并未停下迅捷的脚步,我知道我这是去解救王雯。
      王雯一个人蹲在地上,双手插进黄昆的腋下使劲儿拽拉着,身边三位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一边看着。看样子他们该是把黄昆喝多的人,我刚一走近,他们就说:“既然你们来了,我们就走了。”
      我和王雯都没有搭腔,他们就是留在这儿也不会上手帮忙,所以还是赶紧滚远的好。
      我并不知晓刚刚黄昆是怎样不要命地狂饮,此时他胃里已经没有可吐的东西,不断呕出的全是带着血丝的胃液。王雯并未与我有过多交流,毕竟我俩如此合力弄走醉酒的黄昆已经不是偶尔。
      但这一次,黄昆真的可谓是烂醉。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知觉,甚至除了心跳呼吸,没有任何生命体征。我和王雯几次试图将他从污水滩里扶起都未能实现。起先我还注意着尽量不让衣服大面积挨到黄昆,以防被弄脏,但后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屏住呼吸,可刺鼻的酸味依然从下水道、泔水桶以及黄昆的身上溢进我的鼻孔里,我几次要呕吐都忍住了。王雯倒是全然不顾自己的衣服和形象,跪到地上拽拉黄昆。
      周围散步和吃饭的人也纷纷围过来看,但他们并没有任何搭把手的意思,甚至在碎碎叨叨地议论着我们仨的关系。终于经过几番努力的失败,我和王雯一身疲惫地坐在温热的柏油路面上,黄昆却依然躺在原地。夜风吹进我的衣襟,汗液蒸发,稍稍有些清凉。
      旁边有人提醒让我背起黄昆。虽然我在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这个时候先把黄昆弄离此地才最重要。于是稍稍缓了口气,我便站起身子对王雯说:“咱俩使劲儿把他架起来,然后我驮着他上车子。”
      “你背得动吗?”王雯依然坐在原地。
      “要不你来?”
      王雯笑着站了起来,是那沁人心脾的笑。
      这一次我俩不约而同地喊着口号,一起用劲儿,将黄昆软塌塌的身子竖了起来,可还未待我做好背他的姿势,他就要再次坍倒,我立即用肩膀将他顶住。王雯也同时使劲儿,算是稍稍稳住了局势。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将黄昆背到身上。王雯在后面推着黄昆的身体,我用力迈着步子。短短几米的路程我俩走了十分钟,一个路过的十来岁的男孩儿见势帮我们拉开车子的后门,我俩顺势将黄昆塞进车里。我们还未来得及向男孩儿道一声谢,他就被一旁的母亲拉走,紧接着一阵数落。
      “跟谁学的,多管闲事。”
      “我怎么啦?我就是帮他们开个车门。”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坏人,把你塞进车里拐走怎么办?”
      母子俩就这么争吵着走远,我用力地在脑海里描绘着年轻母亲所述的场景,那不该叫拐,是抢才对。
      我将车子开出第一个路口,找了个车位停了下来,做逃离现场后的稍事休息。我刚点上一支烟,王雯也立即从我扔下的烟盒里抽出一支衔在嘴上,伸手向我要打火机。我看了她一眼,给她点上。显然王雯是第一吸烟,吸烟吐烟都相当谨慎生怕呛到自己。
      “不会吸,何必为难自己呢?”
      王雯苦苦地一笑,冷冰冰地说:“为难自己也是常有的事儿。”
      我明白她的意思,向后排沉睡的黄昆望了一眼。吸完烟,我再次开动车子混入街道里的长龙。
      我穿过几个路口,最终来到前几天刚刚住过的快捷酒店。一切如旧,胖服务员看我进来,便直截了当地问:“又把我们这儿当收容所了?”
      我赔了一脸笑,跟着几句好话,她依然和我约法三章,倒并未拒绝。这次我可以保证悲剧不会再重演,因为黄昆已经吐无可吐。下车前,王雯直接把黄昆湿脏的外套扒了去。这一次胖服务员帮着我们一起把黄昆安置停当,站在一旁并不离去。我坐在另一张床的尾部说道:“谢谢你啊,那押金就不必退了。”
      她却淡然一笑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你们仨是什么关系?”
      她的问话让我有些发懵,如此没有不知趣又多事的问题哪该是从一个二十多的年轻姑娘嘴里发出的。但我未下逐客令,王雯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问:“你觉得呢?”
      胖服务员思考了一瞬后说道:“正常情况下,应该你是他对象,你是他哥们儿。”她的判断完全正确。
      我从暖壶里倒出一杯温水递给王雯,说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多此一问呢?”
      她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微微前倾自己的身体,问我,“他天天这副模样是不是让你身心疲惫啊?”
      我喝了口水调侃道:“这么多戏,都赶上作家了。”
      胖服务员并不气馁转口问王雯:“你应该不爱他了吧?”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胖服务员面无表情,一副自然而然的模样,轻缓地说:“从你俩的眼神。”
      我还未反应过来,王雯立即挣起刚刚坐下的身体,摔了茶杯咆哮着,“滚!”
      服务员快步走了出去,不忘带上房门。黄昆被这尖利的喊叫惊到,身体微微蠕动起来。我明白了刚刚服务员话中的隐意,但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安抚起本就没有大躁动的黄昆。当我转身朝王雯看去,四目相撞,她立即夺门而去。我撇下黄昆追去。
      狭长的过道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一扇扇房门紧闭,垃圾桶整齐排列,灯管幽暗神秘,淡黄的壁纸记录着这里的每一个故事,仿佛印刻在胶片上一般。
      我无声的追赶着王雯,呼吸越来越急促,似乎是欲望的驱使。而因为爱欲还是利欲,这时候已经无暇思考。我的脑子如一团炽火,□□越来越强烈,甚至导致了我行为上的激动。我没命地追逐,终于在安全出口的阻燃门前一把将王雯揽进我的怀中,由于惯性我俩都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我死死抱着王雯,感受着她肌肤上的每一寸温度。她将自己的头贴在我的肩膀上,使劲儿地抽噎着,声嘶力竭。跟着她咬住我的肩膀,我沉默着感受她牙齿的印痕和滑入胸口的泪水。我嗅着她发丝间的芳香,用双臂保护和束缚着这个悲伤的女人。
      “我不想这样,我不愿这样。”
      她每说一次我就更加紧自己的力气,生怕她会逃离。
      “我撑不住了,我爱不动了,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我狠狠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王雯微微地点头,含糊不清地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
      我开始无所顾忌的亲吻王雯,从额头、脸庞到脖颈,以及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她的嗓子眼里发出温柔的声音,似是被迫,又似是享受。此时她死死地抱住我的脖子,随时都可以结果了我,但我已经打定决心把生命交付于她。
      我们情绪缓和后,王雯说自己想离开这里。于是,我开车送她到夜市前开自己的车子。一路上我俩沉默不语,没有相拥而行,也没有任何尴尬。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大街上,我们的心也想着夜深的路灯一样,不刺眼,但清晰。
      当我再次赶回酒店,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床乱糟糟的被子和满屋的酒气告诉我并未走错房间。我无法判断黄昆的去向,也猜不到他是否看见了我和王雯在安全出口前的一幕,这一次我不愿去寻找他。于是,我关了手机,脱了衣服,在另一张干净的床上睡去,竟然一夜踏实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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