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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十一
清越宫,是孟甍国主“招贤令”中的一大工程,为了彰显对于前朝遗瑰--宫乐越门的敬重,特调集了国中名匠倾尽心血,乃筑成此乐宫。嵌在山林之间,若无穷碧叶间一朵琉璃华莲。
莲台位置的正殿之内,南宫韵坐在正上主位,轻擦拭着一面无弦的陈旧琵琶。
“想那些寒凉年月,我与阿姊跟随先师流浪四处,浮沉于市井间时,怎想得见今日这般光景。”
“是了,这些年颠沛流离,我等越门残枝却得以跨人海苍茫,重聚一隅,又复扎根生叶…至于今日,重得立坊复宫,云开月明,实天命幸甚。”正座下首端坐一身着黛色深衣的女子,面容淡和地轻言道,“得至今日,追溯起来,也是有赖当年弗吟山人的收留护持,才得使越门得以在弗吟重结,待到良机…”
南宫韵不语,只是收了帕子,将那琵琶轻轻放到了一侧案上。
“宫主海涵,是佩娴多嘴了。”那人轻轻欠身,面色平静中透着些许慌张。
“不不,夫人所言在理。我南宫韵从未忘记弗吟山昔日恩情,常念着有一日可以为报。只是,今日并非彼日。”
“一切定数,皆在宫主心中。”
“...韵先谢过夫人今日特意来作这个说客。私事相扰,实在惭愧。”
“何敢,宫主折煞嫠家了。”
忽从殿外跑进一个丫角的小女童,向着两人依主客次拜了,才进前几步靠近南宫韵:
“师父,岐陵来的两位客人已到了山下山门。”
南宫韵轻挑了下眉:“只来了这两位,没见淑语?”
“并未见商先生同来。”
“好。”南宫韵眉峰一横,又抱起一旁的琵琶,“让他来吧。”
女童悄悄瞥了一眼侧席。佩娴只是微侧过眼,悄悄动动手指示意她去。女童便再依次拜了两人,匆匆退出殿门。
这边今田二人却正在山麓的接客小室内等待音讯。方机来回踱了几圈,转过身来看伯梧,却镇静出奇地稳坐如钟。
“咳,你这般沉着倒也好,只是我还是得唠叨几句。你见了她,可别光顾着讲事理,又忘了说情服软。”
“田兄安心,我心里有数。”
“安心...唉!你为何不让小商跟着一块来呢,她毕竟也算是个中间人。”
“这么多年已经很麻烦她了,淑语也有她自己的事务,何况你没见她近来刚收的徒儿的情况...正是不宜分神时候。”
“倒也是。罢了没有她也没关系,我也算通些调和之术,到时我…”
“我知田兄好意。只是此番交际,我实有一事相求。到时必会论到那些旧事委曲,还请田兄适为回避。”
“欸,可是你…”
正要反驳间,却听见门外轻叩声。伯梧上前开了门,却是一个丫角小女,板板正正施了一礼。
“二位尊客久等,小女宫正坊弟子徐允一。宫主闻二位到访,特命允一来接引二位往正殿叙事。请二位随我来。”
“多年不见,她竟也收下弟子了。”伯梧心下感慨了一下,看着这孩子稚气未脱的,却故作出一副老练规矩样子。
“那便麻烦你带路了。”
方机一贯喜欢孩子,弯下腰想逗一下她。谁料这孩子仍是一本正经的,只管转了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伯梧对着方机轻轻摇摇头,向那女童郑重行了一礼,女童礼貌地微微一笑,低眉欠了欠身,便走在前面带路了。方机瘪瘪嘴,跟上两人。
沿着一条潜在茂草间的蜿蜒小道向上行了些时候,方见得又一重牌楼--至此才算是到了这清越宫的真正大门。
女童刚走过牌楼,又忽的想起什么来,忙忙退出来,郑重地挺直腰身,拱起手来:“二位客人,此地便是清越宫了,请。”又伸出右手欠身示意。
这小姑娘一板一眼的架势,倒像是在走戏台的。方机心下想,那便顺了她的戏段吧。于是跟着伯梧一块郑重地再谢了她。
又是礼貌的微笑,接着引路。只是这孩子仿佛紧张起来了似的,腰弦绷得更紧了。
可怜见的孩子。大概是在南宫韵手底下打小被严厉管教惯了,才这般拘泥礼仪。方机暗自摇摇头,但育人各有各方,也不便作什么评价。
却看前面那位“主客”,此刻也随之绷紧了弦似的,右手紧紧攥着--若是有佩剑的话,按他的习惯现在便攥住了。
“真不需要我陪到底?”方机小声问。伯梧没应,只是看着那座冷酷的大殿一点点近了,仿佛大敌临前。
女童叩开了大门,退向一侧。
踏入殿内,目光逐级而上,便看到那张居高临下的、熟悉的面孔。
与韶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但透出一股傲气凌人的气势,和张扬泼辣的气性。
“远道而来,有失远迎。”那张脸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南宫韵怀抱着先姊的琵琶,冷漠地看着阶下客座的那人。
依旧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在她刚看到这个身影沉默地出现在门口时,便不住地回想起,十多年前,这个无能、可恨的人就是这么沉默着回到弗吟,出现在她们的琴室门前的。
而阿姊,就是这么沉默着被...
她直想冲下去,然后再像那时一样,狠狠给他两耳光,不,那还是轻了。十多年来她想了无数种方式,致力让他求死不能,以偿还害死阿姊的罪孽。她有无尽的怒火此刻几欲喷涌而出,但因为一旁坐着人,她仍将这股怒火硬是压了下来。
宋氏固然一贯柔弱,但也是先师那位忘年知音的遗孀。清越宫的人马,除了弗吟重结时的几位有些交情的,都是近五年四海流离而来的生面孔。而宋氏自从失了丈夫,便越发倚靠先师与她亡夫的交情,同她这个掌门的继任者紧密绑定住利益。这人心初定不定的时候,她作为宫主,不论如何心急,也不能丢了先师留下的这可贵盟友。
她尽力压下升腾的怒火,面上依旧维持着那份清越宫一宫之主的清冷尊高。
“昔日弗吟于我越门有重恩,方机老先生亦是照拂过韵与先姊的恩人。本来南迁既定,便当函请相谢。不过还好,借着些机缘,今日总得再与二位相见了。”
这般冷漠但客气的场面话,在伯梧听来,一时不知对方是克制还是蓄力,只得先同样依礼地回复:
“未能早日拜谒,是今穹疏忽。宫主不忘旧情,念挂弗吟残徒,今穹感激之至。”他瞟一眼方机眼色,补充道:“还未来得及道贺越门与宫主,得遇明主圣恩,重得复兴乐宫昔日之盛。”
南宫韵没应,只是继续道:“容韵先介绍一下,今日来作陪的宋佩娴宋坊司,也是弗吟越门一同南迁来的。听闻弗吟山人的弟子来访,便特地同来。”
伯梧至此才发觉侧座有人。偷偷看向方机,方机只是轻轻摇摇头,表示勿虑就是。
宋坊司仍旧低着眉,在座上柔柔施了一礼:“佩娴叨扰各位了,客人勿怪。”
伯梧于是避席重又回了一礼。
南宫韵冷冷看着伯梧,忽而想到什么,又看向方机:
“韵已许久未见老先生,幸得见先生还是一如既往。一路颠簸周折,实在是辛苦您了。”
方机笑着摆摆手,心下知道对方心思,便说:“无妨无妨,素来心力旺盛,倒也不觉乏累。”
南宫韵笑了笑,却还是站起身拱手道:
“韵知老先生一贯宽宏善心的。但辛苦您陪着我们这些小辈折腾,实在有愧。二位的客房,韵已命人备好。老先生舟车劳顿,不如先往歇下。”
未及反应,门外候着的女童随之进来,向方机行了一礼。方机没奈何,只是不放心地看了看伯梧,便离去了。
南宫韵回身坐下,面色重归冷清。
“现下殿内的各位都是弗吟故人,也不必拘束。今先生既来了,韵实想一叙弗吟那时的往事,”南宫韵看向佩娴,“想来坊司今日特来此与韵作陪,也有此意吧?”
佩娴目光触及她后立刻又低下了头,只是微微颔首。
“忆往昔弗吟山上,山人宽厚礼待先师,予了我等越门破落乐人庇护。那时,我与阿姊初到弗吟,所见风物,一片祥和安乐。私以为那时的风光,分毫不逊色于今日清越宫。哪怕至今感怀,那段岁月,也依然是无可比拟的华光。”
不,她其实一点也不愿感怀。这回忆的字词说出口,简直是在使细如毫发的针,在自己心口缓缓剌过。
但宋佩娴显然对这番话是满意的:“是了,于嫠家而言,当初先夫受老掌门邀请,我们孤零残家,得以在弗吟落脚安顿的那些时日,同样是嫠家最为感怀的光景。山人愿助老掌门在弗吟重结越门,弗吟于我等又多有照拂,佩娴始终难忘恩情。”
伯梧忙忙拱手:“谢夫人不忘师门故事。只是恕伯梧疏忽,一时未识得夫人。”
佩娴有些遗憾地微笑:“说来惭愧,嫠家随外子来弗吟时,已经是...先生走后六年。先生未见过嫠家,是自然的。但外子早年到过弗吟山上,与先生还是有几面之缘。”
话音中带着些颤音,她大约是忆及了先夫。
佩娴看着弗吟的弟子,似乎还想再感慨些什么,但一回头见得南宫韵正冷冷候着她,遂收了话意,又迅速垂下了眼。
“可惜…华光却只一瞬啊。弗吟山人身后才多少年,形势竟急转直下。韵始终难以置信,弗吟虽是小隐的修门,可也一贯和睦,门风清正。如何在传到今穹先生手里后,却道衰至此?”
南宫韵视线自琵琶上抬起直射伯梧,语气开始尖锐起来。
“是今穹无能,难守故土。”伯梧面色稍变,但仍不卑不亢,“但先师教诲,所传之道,未敢动摇分毫,也不曾辱没了门风。”
宋佩娴忙忙插进来打圆场:“先生勿怪,嫠家想宫主大抵只是心切弗吟危亡有所失言。但见得今穹先生,便知弗吟虽迁移,山人之道仍存。传道胜过守砖守瓦,我二人皆听得老掌门教诲,是再清楚不过的。”
伯梧只是平静地看着南宫韵。这种平静很明显惹怒了她。但她可没忘了旁侧的陪席。那位可怜的夫人脸都白了。
“来者毕竟是客...宫主、宫主慎言些...”宋氏压着声音提醒,眼里满是慌张。
南宫韵心下轻唾了一口,却还是依着礼数冷冷地致歉:“往事扑朔迷离,结局又实在太令人扼腕。先生恕韵心切失言。”
宋佩娴,太碍事了。
罢了,毕竟如今情状,也不便借清越宫的殿堂公然批剖这人。干脆稍搁置些,待到人后慢慢清算。
南宫韵站起身:“今日天色也不早了,请先生先就榻吧。随后的事,我们随后商议。”南宫韵对着伯梧姑且行了个礼,目光却像要把他吃了似的。
宋佩娴见南宫韵似乎是打算自顾自离开,忙跟着站起,喊道:“允一,来送先生去客房!”
门外的女童又跑进来,但是看着师父面色不悦,心怯不敢动。
“去吧,去吧。”南宫韵看着弟子,勉强露出一个笑。
女童于是伸出右手欠身示意。
伯梧向二人行了一礼,便随着女童去了。由于外人在场,南宫韵在初次见面并未太过责难;但他心知,以南宫韵的脾性,不会把清算推迟到次日。
当夜月行至中空时,她果然叩响了客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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