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嫁与不爱之人,蹉跎一生。
内容标签: 虐文 古早 权谋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岁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

立意:古早虐文

  总点击数: 41   总书评数:0 当前被收藏数:8 文章积分:372,019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短文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9777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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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照梨花雪

作者:杨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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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我是皇后,但我不爱皇帝。

      殿里的梨花开的时候,宫女元英告诉我,太医院那儿多了一个正六品御医,生的清秀俊美,把底下那群小宫女迷的呀,神魂颠倒的。

      说是叫方槐序,家世也不差,那至少算是比小康家庭还要上一层的了。

      我听她满脸兴奋地说着这些的时候,正坐在窗边,窗外的梨花树长的茂盛,那花儿一簇又一簇的,甚是好看,香味不算浓郁,但也算清香,特别好闻。

      我喜欢梨花,喜欢得不得了,一年前跟皇上感慨了几句,因为我的宫里向来种的都是牡丹,但我偏偏又不喜欢这样华贵的花,还是觉得种梨花树好些,他满口叫着我岁岁,温柔地搂过我说过几天必然让我看见满院盛开的梨花。

      可当时明明是六月,梨花的花期早就过了,但是三日后的清晨,元英打开院门的时候,突然惊叫了起来,连忙叫我去看,我半梦半醒,但看到院子里那样一番景色后,立马就了无睡意,原先种在院子里满园的牡丹,都已经消失不见了,而院子正中心,多出了一棵张扬茂盛的梨树。

      围在梨树的两侧,特意挖了两个锦鲤池,里头花花白白的鱼儿生龙活虎地窜来窜去,看着煞是有趣。

      元英一边调笑着我,还说皇帝老儿有多么多么宠溺我,不过是闲谈时随意感叹的几句,皇帝老儿却当了真,连夜搬了这满园春色来。

      我想着想着,竟出了神,元英似乎发觉了我没在听,疑惑地上前两步叫了叫我。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在听吗?”

      我才转过头,她露出一副宽心的神色,又继续夸赞着那方槐序有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英俊帅气,我没打断她,只是偶尔陪笑两句。

      突然,一阵穿堂风拂过,一朵梨花孤零零被吹掉在我的窗台上,本来该是五片花瓣的梨花,但是这朵却只有四瓣,我的目光在它的身上停留了不晓得有多久,竟萌生出了些许好感来,吩咐元英将它收了下去,风干之后小心保管起来。

      入了夜,风更猛了些,又恰逢晚间闷热,我只着一袭单衣,大喇喇扒在窗台口纳凉,果不其然,夜色更深时,我便猛然咳嗽起来,断断续续,怎么也闹得我无法入眠,叫来了元英,唤她去太医院里寻个太医来看看。

      元英走的时候很急,但是偏偏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后才归,回来的时候,满头是汗,本来红润的唇色都白了。

      “皇后娘娘,御医来了,是方槐序大人。”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握着帕子的手忽然抖了抖,眼下多了道修长的人影,我迟迟不敢抬头。

      已是子时了,窗户轻轻地掩着,殿下的烛火燃得旺,我听见了他字正腔圆的声音,语调温润清朗,可听到我的耳朵里,却好像沾了些不易发觉的轻颤。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我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他替我把了脉,又开了些药方子,匆匆离去。

      窗户被牢牢关上了,我看着床榻旁愈燃愈烈的烛火,竟是一点睡意全无。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温暖,正捂着我的,小心翼翼地包着,却不敢用力。

      见我有了动静,榻边的那人似乎紧张了起来:

      “岁岁?醒了?怎么样,还难受吗?”说着,他倒是愈发急促了:

      “要不要再传太医来看看?”

      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但我清晰看见了他慌张的神色,幽深的黑眸里,倒映着我平静的脸。

      我抽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以示安抚。

      “皇上,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已经是老毛病了,治不好的。”

      自我嫁给尚是太子的皇上做太子妃之后,有一年的冬天,因为打开窗户吹了一宿的冷风,从此就染上了这个毛病,不能受凉,不然就会咳嗽不止,更过分时甚至会咳得出血来,请了多有能耐的太医来看,都道是无法根治,只能开副药方暂且缓缓而已。

      他倒是更担心了些,轻柔地揽我在怀里,用他那令人心安的大手抚着我的背。

      “岁岁,你愈是这样,不晓得我只会愈担心么?我倒愿你骄纵一些,都没关系的。”

      我没有回话,嗅着他衣袖之间好闻的龙涎香,轻轻合上了眼。

      骄纵吗?她从来连资格都没有。

      中秋节的时候,院子里的那棵梨花树的叶子都差不多快枯了,宫里热闹了些,皇帝夜时来探望我,可能是喝了些许的酒,两颊染上了不自然的红晕,抱着我,嘴里不停嘟囔着。

      “岁岁,你喜欢小孩子嘛?”

      “岁岁,朕那个执垮的表弟最近居然从良了!他娶了个老婆,前些天啊,还跟朕炫耀说他老婆现在有了身孕呢!”

      “岁岁,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说着说着,把下巴搁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想推开他,他却把我搂的更紧了。

      “不过呀,没关系……只要是岁岁生的,男孩子,女孩子……我都喜欢!”

      他紊乱的呼吸打在我的耳畔,我有些急促地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想把他从我身上挪开。

      “皇上,您喝醉了。”

      他却似故意,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摩挲起我的后背,我打了个冷颤,更加用力地推拒着他。

      “岁岁,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我没有回他,只是放弃了挣扎,就这么安静地缩在他的怀里。

      他突然放松了力度,我转过头,窗户此时大喇喇开着,一缕月色跳上了窗台,清清冷冷的,看着令人止不住发寒。

      他放开了我,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转身离开了。

      我看见他宽厚的背影愈来愈小,直到在那扇朱红色的宫门后消失了。

      脚下一软,我直直跪倒在了地面上。

      清白的月光筛进屋内,照在人身上,只带来了无限的寒凉。

      天气越来越冷了,宫中召见太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的旧疾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得好。

      皇帝嘱咐元英,在房里少让我开窗户,内侍婢女们都道,这一整个冬天,只有我殿里是最暖和的。

      但我却总觉得闷,天上又开始下雪的时候,元英刚好去领炭火,乘着这个间隙,我支开了宫中的其它婢女,偷偷跑到了自己的院里。

      真是怪异,明明是自己的院子,却还要用偷偷形容。

      院里的那棵梨花树此时光秃秃的,索性有白雪覆盖在其上,也不算太难看,点点雪花落在我的鼻尖,湿湿润润的,多日郁结于心的燥热都一驱而散。

      我在白雪皑皑的雪地上开心地转起了圈,笑声随着冬日的清风飘散四处,忽然,耳边传来了比这皑皑冬日还要清澈的声音。

      “皇后娘娘,这样是要受凉的。”

      我停了下来,循声望去,看见了那人站在白色的世界里,藏蓝色的袍子显得他的皮肤更胜雪白。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点点雪花模糊了我的视线,他的笑颜在我的眼中越来越近,直到我清晰可见他鸦黑的睫毛。

      “微臣僭越了。”

      身上突然一暖,面前的人解开自己的披风,轻柔地盖到了我的身上。

      很暖和,比殿里烧的旺盛的炭盆还要暖和。

      半晌,我又看见他细长的大手提着的一捆药包。

      他循着我的视线看下去,嘴角微微挑了挑。

      “臣是来给皇后娘娘送药的,但今日没看见元英姑娘,就走近了些,恰巧看见皇后娘娘在这雪中嬉戏。”

      我的双颊不自觉发烫,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我羞赧的脸。

      他将那药包塞到了我手里,自己也跟着倒退了几步远。

      我只看着他冻的通红的耳垂,发紫的手,以及那明艳艳,受冷而红得不自然的唇而出了神,连他说的告退我都没有听见。

      “娘娘?皇后娘娘?”

      被发现了,我着急着转过头,脚下生风似的跑的飞快,回了自己的寝宫。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他掩口卢胡的笑。

      我砰的一下关上房门,藏在这副躯壳里的心脏似乎被人挠了一下,痒痒的,泛着一丝暖意。

      元英终于肯回来了,又给殿里添了炭火,才发觉我不自然的神色。

      一双嫩手覆上我的额头,我看着她写了满脸的担忧,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你干什么呢?”

      她却是不解,歪着头,模样十分可爱。

      “我担心娘娘,娘娘今日的脸有些过分地红了,我怕娘娘万一发烧就不好了,烧起来可是会要人命的。”

      我看她一脸正经的样子,更是忍俊不禁。

      “什么跟什么呀,就是在屋子里呆久了有些闷罢了。”

      她的神色松了松,看向我的眼神柔和了些许。

      “皇后娘娘,皇上好久都没来看过您了。”

      我没回话,身边的炭火盆发出滋滋的声音,半晌,我拉过她的手,沿着我的床榻边坐了下来。

      “阿元,你可知道,这后宫之中,最不值钱的是什么?”

      她愣愣的,摇了摇头。

      “是皇帝的宠爱。”

      话刚一说出口,我的嘴就连忙被身边的女孩捂上了。

      “皇后娘娘,这话可说不得呀!”

      她说着,一边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连声音都小了些:

      “小心隔墙有耳!”

      我看着她慌张而又单纯的神色,笑了笑,轻轻拉下她捂着我嘴巴的手。

      “能有什么耳朵呀,现在,这里只有我们。”

      面前的人恨铁不成钢一般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看向了我。

      “我还羡慕娘娘呢……皇上对娘娘如此般好,娘娘怎么不领情呢!有良人得此,娘娘为何不珍惜?”

      炭盆里的火烧的弱了些,我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单纯的女孩,摇了摇头。

      “阿元,有的东西,不是我能决定的了的,就好比,爱上皇帝。”

      元英的头偏了偏,脸上写满了疑惑。

      “爱上一个人,这般难么?”

      我伸出胳膊,揉了揉她的头,元英的头发很软,被我揉的乱了,她也不生气,傻乎乎冲着我笑。

      “不早了,睡觉吧。”

      次日醒来的时候,元英告诉我说,大长公主最近突然病了,吵吵着想见见我,还让我现在就过去。

      我还记得上回见大长公主的时候,她还精神着,拉着我亲昵地说话呢,这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病了。

      去到公主殿里时,方就听见了绵绵不绝的咳嗽声,一下比一下严重,我急匆匆进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无力地趴在椅子上,一手颤抖着握着帕子,身边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姑母!”

      来不及多想,我连忙跑到了她身边,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她却还是咳着,枯瘦的手紧紧拉住了我的胳膊。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缓了过来,转头看着我,眼底满是宠溺。

      “岁岁学坏了,好久好久都没来看看姑母了。”

      不晓得为什么,我的眼睛突然一阵发酸,她轻轻揉了揉我的头,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为何姑母的殿中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是皇上怠慢了?!”

      她看着我着急的神色,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来。

      “别恼呀,姑母殿中,不缺人伺候,只是今日岁岁来,我不想让一群外人在旁边打扰,就叫他们都出去了。”

      我瘪了瘪嘴,她像是逗小孩似的,从一旁的盘子里拿了个柿子出来,塞到了我的手里。

      “来,岁岁,吃柿子。”

      她一手揽过我,我静默地看着手里的那个柿子,眼睛眨巴眨巴,再也憋不住,竟哭了起来。

      她倒是受了大惊一般,垂下头,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怎么啦,乖乖,是不是有人欺负我们岁岁了?告诉姑母,姑母替岁岁罚他。”

      我听着她轻柔的声音,却越来越伤心,她把我搂的紧了些,更着急地安抚着我。

      “哎呦,小岁岁,别哭了,你这一哭,姑母跟着心都要碎了!”

      我不晓得今日是为什么,只是看见了大长公主满头的白发,突然鼻子一酸,心疼的不得了。

      我小的时候,母亲早早去了,父亲没再娶,一心栽培我,幼时,我最爱吃柿子,可父亲却怕溺爱了我,只在过节的时候让我吃些,其它的日头,我连柿子的面都见不着。

      后来有一日,父亲带我进宫,面见大长公主,大长公主那时还精神着呢,满面红光的,知道我坐不住,就叫手下的婢女带我到院子里去玩玩。

      大长公主的院子里种了好多好多的花,我长那么大,还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墙角种的一棵长满柿子的柿子树。

      那么多的柿子,有些直接砸烂在地里,都没人吃,我看着眼馋,平日里恨不得当宝贝的柿子,在宫中竟然成了狗不理。

      于是乎,趁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小宫女不注意,我三下五除二地攀上了柿子树头,掰下一个熟透了的柿子,咬了一口,又软又糯,十分香甜可口。

      小宫女自是十分着急的,在树下不停唤着我,一边还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蛮不在意,别过头去,换了个方向继续啃我的柿子,就在一个柿子啃完,刚想跳下去的时候,我遇到了幼时的皇帝。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太子,只是宫里的大皇子。

      初次见他的时候,他看着大喇喇挂在树上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呆愣愣立在那不走了,我也打量着他,一身的华贵衣裳,人却看着有点傻。

      我跳下树去,无视他,刚想走,衣袖却被人拉住了。

      转过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他的星星眼。

      “你叫什么名字?”

      我轻轻蹙了蹙眉,这厮究竟有没有学过规矩,哪有人上来就问姑娘家家叫什么的?

      我自是没回他话,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倒是上道,暗戳戳点明了小男孩搭讪的方式里出了个十分明显的错误。

      他却似不在意,头扬得高了些,似乎这样看起来就会更有威严一点。

      “我可是大皇子,你公然在皇姐的院子里偷柿子这个罪名我还没追究呢,还不速速报上名来,我可饶你一命。”

      我一时语塞,这小子脑袋有坑么?一个大皇子而已,又不是皇帝,怎么可能威胁到我这个朝中重臣嫡女儿的性命?

      恰巧这时,大长公主也走了出来,看见了僵持不下的两个小人,及时把我护在了身后。

      我歪了歪头,轻轻拉着长公主的衣裙,冲一脸懵逼的大皇子吐了吐舌头。

      诶,他急了,下场是什么呢,被大长公主一个脑瓜崩弹到了地上。

      “哎呦!”男孩捂着脑袋痛叫一声,我却差点没忍住笑,又往长公主怀里靠了靠,她亲昵地摸了摸我的脑袋,被弹倒在地的男孩似是不甘心,又撒娇般跟长公主诉起苦来:

      “皇姐!你怎么还护着她!她可偷你院里的柿子呢!恰巧被我看到,不过是说了她两句,她,她居然还目中无人!皇姐!旬儿知道你最好了,是不是?”

      说着,他用力地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想要求得一丝同情,可惜,并不管用。

      大长公主揪着他的耳朵,一路上,我只听见他的惨叫,以及大长公主无奈又宠溺的训诫声:

      “那柿子本就没人吃,长在树上坏了就是坏了,岁岁儿吃点又怎的了?你身为父亲最大的儿子,现下都十岁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我告诉你,我今儿还就说清楚了,以后啊,这岁岁就是我亲妹妹,谁也不准欺负她,要是被我知道谁像你似的,我打断他的腿!”

      听着,他的腿似乎也在打颤,我一只小手被大长公主牵着,她教训完另一只手上的人,就扭头过来看我,温柔地笑容像和煦的春风,打在人脸上都暖洋洋的。

      “岁岁,喜欢吃柿子?”

      我不敢犹豫,急忙点了点头,她笑的更明媚了,伸出手揉了揉我肉乎乎的脸。

      “那以后常来大长公主这里,大长公主殿里的柿子都给你吃好不好?”

      那时候我还小,一听有柿子吃,禁不住诱惑,每次父亲要进宫,我都死缠着他让他带我一起去,不然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殊不知,这柿子吃的是有代价的,父亲拿我没办法,大长公主又喜欢我,这一来二去的,我渐渐也和皇上熟了。

      17岁那年,大皇子被封了太子,便指名道姓,封我做他的太子妃。

      没人问我是否愿意,也没人愿意问我。

      但是,如果这就是大家都期望的,那我可以把皇帝当做朋友一般敬着,献出这副躯壳,做他的妻。

      我能够说什么呢?我只能说,不,我不敢说,我明明最早遇见的是那个温柔冲着我笑的少年郎,他也唤我一声岁岁,可惜他不是皇太子,可惜他只是少年郎。

      现如今,一切都晚了,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我扑进大长公主的怀里,自不记事起,母亲就去了,我对母亲向来没什么概念,现下看来,应就是大长公主这样的吧?

      又是一年上元节,宫里张灯结彩也跟着热闹起来,夜晚的时候,皇上领着臣子和嫔妃们在城头上看满城花灯,烟火盛放。

      皇帝的身边站着的却不再是我,而是皇贵妃谢惜荣。

      我甚觉这繁华景象也无聊起来,与其看着他俩你侬我侬的,我还不如自己去逛逛。

      于是,乘着他人不注意,我偷偷溜了下来,从元英那偷了身衣裳换上,混迹在人群中,直接溜进了闹市。

      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和亲自走走,区别确实蛮大的哈,我悠哉悠哉在人群中走着,买了两个糖人,吃在嘴里十分香甜。

      突然,我就觉得不对劲起来,总觉得背后有道灼热的视线不停地在我背上扫,我转过头,就对上了一个摊子前,眼巴巴看着我吃糖人的小男孩。

      他的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我直直向他走了过去,他似乎有些慌张,见我过来,竟躲进了摊子后面。

      我伸出手,将另一个没吃过的糖人朝他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地方伸了过去。

      他怯怯的,迟迟不敢伸出手来接,我又朝他靠了靠,示意他拿过去。

      他终于接下来,脏脏的脸上浮现出花儿一般的笑,我看着他,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

      正想离开的时候,他又扯住我的衣摆,我回过头,他将一个莲花灯递给了我。

      见我不接,他方才又解释起来:

      “爹爹教我的,不能够白拿人家东西,大姐姐,你是个好人,这个花灯是我亲手做的,肯定比其他人的花灯飘的更远更久,大姐姐就拿去吧,许个愿,放在湖里,神灵会听见的。”

      神灵,真的会听么?

      那么多愿望,他怎么忙得过来。

      我还是接过了那盏灯,捏了捏他脏兮兮的小脸。

      “那谢谢你啦!”我笑着转过身,走到湖边,将那盏花灯轻轻放在了湖上。

      缓缓起身,刚一抬眼,我便再也无法将自己的眸子从眼前那人身上挪开。

      那人正站在不远处,一身洁白干净的衣袍,墨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头顶用一根翠玉簪子挽着,随意地披在他宽厚结实的肩上。

      是方槐序。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脚就不听使唤地向他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终于,在离他三步距离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他看起来有些悲伤,秀气的眉簇着,一身净是憔悴。

      我不敢再往前走,而他,也很默契地没有朝我走过来。

      他看起来好像喝了点酒,两颊染上了不自然的红晕,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灯火阑珊处,眸底已然猩红。

      “岁岁……?”

      我没有应声,可内心早已无法平静下去,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我的心脏剧烈地,拼命地痛着,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他那样喊我了。

      可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轻轻撇过头,不远处,一些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们身上。

      那是皇帝身边的人。

      我从来都不觉得,我能够逃出那个深宫。

      就算侥幸逃出来又如何,那只是皇上大发慈悲,暂且纵容我的任性罢了。

      他似乎也察觉到我的顾虑,垂了垂脑袋,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眼泪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原本站在远处冷冷观察着我的那些侍卫此时也走了出来,护送我回了宫。

      当晚,皇上召我侍寝。

      他看着还是很温柔,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口一个岁岁,叫的好不甜蜜,我知道的,他从来都小气,今天看到的事,就算只是一个太医口中的岁岁,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自那天后,我的肚子里就多了一个小生命,宫中上下无不欢喜,大长公主也好高兴,说是到时给我肚中的孩儿绣一双虎头鞋,等孩子出生,就送给他穿。

      胎儿在我肚子里足了一月后,是得叫太医来请平安脉的,而那个太医,正好就是方槐序。

      看到他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曾经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啊,他的双眸看着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本来挺直的脊背此时却微微弓着,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力。

      为我把脉时,他也木纳的,只是呆呆说着,我的脉象平稳,胎儿安康。

      也是自那次以后,元英告诉我,方槐序因为给另一个嫔妃开错了药,被皇帝贬去柳州了,终生,不得传召,不能再入京。

      柳州啊,那得离京都多远多远啊!

      听到那个消息时,我愣愣坐在窗台边,天气渐渐暖和了,窗外的那棵梨树长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看着讨喜。

      宫里的日子逐渐无聊起来,姑母的虎头鞋才绣了一半,元英急匆匆来告诉我,她说,大长公主怕是不成了。

      到公主殿里的时候,皇帝正在她的床边候着,可她的嘴里只是痴痴叫着冬儿,冬儿。

      我不晓得冬儿是谁,皇帝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眼眶红了又红。

      我凑近了大长公主的床榻,她看见我,神色更为激动起来,抓住我的手,便再也不肯放开。

      我在她的床榻边坐下,她似乎是很疲倦地挥了挥手,让那些人,包括皇帝在内,都到殿外去候着。

      我不解,她拉着我的手紧了紧,待殿内的人都走光了之后,她又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大长公主喘着粗气,又过了好久,她轻轻阖上眼睛,干枯的嘴巴喃喃讲起了她先前念叨着的,那个名字的故事。

      “岁岁啊,你不知道,其实,姑母以前,也有个小妹妹。”她顿了顿,我清楚地看见她湿润的眼角淌下一滴晶莹的泪来。

      我伸出帕子,替她拂了去,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很费劲似的,继续讲了下去。

      “她啊,小时候和你一样,顽皮,老坐不住,下河摸鱼,上树摘果,这些都是常有的事……我有多喜欢她啊……我有多喜欢她啊!她总是甜甜地叫我一声阿姐,可乖可乖了……”说到这,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起来,抓住我的手越来越紧,我被她抓的有些生疼,却没挣开,只是静静听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可是她怎么就那么狠心,那么狠心,她才八岁啊!岁岁,她去时才八岁!老天爷怎么那么狠心!我看着她,岁岁,她去时,我就在殿里看着她,她的小手抓着我,抓的很紧,我不敢松开,她唤我一声阿姐……岁岁,她唤我一声阿姐……”

      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无力,而又痛苦地哽咽着,哭泣着,我替她拂去脸上的泪珠,她哭得很凶,眼睛都肿了。

      平成37年,大长公主去了,我在殿内一直守着她,她握住我的那只手逐渐变得僵硬冰冷,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近昏厥。

      她绣了一半的那双虎头鞋还搁在她的窗台边,她还没来得及绣完。

      那天之后,皇帝就不再许我出门,专心在殿里养胎。

      九个月过去,我为皇帝诞下一个皇子,皇帝大喜,赐名天赐。

      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我在宫中陪着天赐慢慢长大,看他第一次会自己站起来走路,看他第一次学写字,看他一点一点长高,我也一点一点,变成了人人嫌弃的中年妇女。

      天赐很乖很乖,最近已经和先生学了不少知识,一到我这来就开始显摆,还总是说些生涩难懂的知识绕的元英也迷迷糊糊了。

      宫中的御花园里花开的正是旺盛,皇帝特办了场宴会,我领着天赐在花园里赏花,却突然不晓得从哪里,窜出来个毛头小子,天赐只跟他聊了几句,就屁颠屁颠跟着他跑了。

      我只能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到一处亭子时,那毛头小子向亭子里的人迎了过去,天赐又缩回我的怀里,我也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那个好久好久都没有看见的熟面孔。

      那个小男孩也靠在他的怀里,而他的手里牵着的,是一个面容秀气的姑娘。

      “拜见皇后娘娘。”

      真的是他吗?真的是他吗?我不敢确定,但是他怎么突然花白了头发了?背也挺不直,胡子续起来,像那些个朝廷中古板的大臣。

      “家中一切都还好吗?”我努力地想要平静地问他,可话一出口,总是带着无法避免的颤抖。

      我看见他把那姑娘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像是护宝似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回娘娘,家中一切都好,劳烦娘娘挂心。”

      他朝我行了个礼,可是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我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切都好吗?一切都好就好,一切都好。

      宴会结束后,天赐问我,是不是认识那个在亭子下的男人,我看着他,他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像是藏了无数的星星。

      我捏捏他肉乎乎的脸蛋,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可我什么都没说。

      只要知道他好就行了,他好就行了……

      恍惚间,天赐的小手抚上我的眼角,他似乎也憋了泪,环住我的脖子,小脸也贴着我。

      “娘亲不哭,天赐不问了,天赐不问了,娘亲不哭,天赐乖乖的,不问了。”

      我抱住他,眼前模糊一片,明明知道他好就行了,可是我可以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我自己。

      等到天赐长到18岁时,皇帝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床上再也难起来,太监小福子急急召我过去,说是皇帝念叨着我的名字,要见我。

      他的殿中很暗,太医们围坐在他的床边,个个都焦头烂额,却没有半点法子,我轻轻叹了口气,知他已是回天乏术,遣走了他宫里的人。

      我点燃了他床边的烛火,他瘦弱的脸,在烛火下越显枯槁。

      “岁岁,岁岁,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你看看我……”温旬一双失去活力的黑眸怔怔望着我。

      他的手苍老枯瘦,却死死拽住我的胳膊,我抬眸,看见的只有他百般的无力和憔悴,他的眼睛湿透了,干裂的嘴巴颤抖不止。

      是从天赐18岁生日那天起吗?还是更早的时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样老了?

      我这一辈子,都献给他做了他的妻,还望他死后入了轮回,下辈子,投个好些的胎,别再做这深宫大院里的皇帝了。

      我心疼他,作为一个曾经认识过他,又参与他人生的普通人。

      我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凌乱的发丝,他似乎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去了。

      宫中上下都响起了绵绵不绝的哭声,丧钟敲响了好久好久,我走出福宁殿,殿下一群嫔妃婢女们跪着,恍惚间,一个步子没踩稳,我被迎上来的元英搀扶着,回过头,看向了那座囚禁了我一辈子的宏伟宫殿,心中突然一点恨意也无了。

      皇上这一辈子,勤政爱民,行事从简,他的臣子们个个清廉正直,他的子民们敬他爱他,他是一个好皇帝,他是一个值得人人爱他的好皇帝。

      皇帝去世之后,天赐登了基,我便成了一宫太后,宫里的嫔妃们都被安排出了家当了尼姑,都离开了。

      不晓得为什么,后来那些日子,元英似乎特别关心我的情绪如何,而我的意识像是出了些问题,渐渐认不得自己原本熟识的一切了。

      除夕夜的那天,天上下起了好大好大的雪,我怔怔走出了寝宫,连鞋也顾不得穿,在我的院里那棵快被白雪压弯了的梨树下站着。

      我站了多久啊,我只是突然想到了,那天,在那个六月天晴的下午,梨花树上稀稀落落的枝桠间,他眼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看起来好看吗?是否有在笑呢?

      次日清晨,元英的哭声在延福宫中响起,婢女们围在被白雪覆盖着的我的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哭着。

      “太后娘娘薨了!太后娘娘薨了!”

      平成56年,太后姜氏薨,谥号孝贤,年仅47岁。

      孝贤,这个谥号倒是适合她,她的一生侍候在皇帝身边,从不奢华过多少,只留下了一位子嗣,死后备厚礼入葬。

      人人皆道这先皇与先皇后的爱情,生时轰轰烈烈,先皇死后,先皇后悲痛不已,于十日后雪中殉情。

      可谁又知道,姜岁暮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以及一个少女在这深宫中的整整30年青春,直到她死前的那天晚上,她才敢想起年少时,那个温柔地唤她岁岁的方槐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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