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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01
寝宫红烛满地,我穿着缛重的嫁衣,微微歪头犯困。
窗外下起纷飞的大雪,很少人走动,我新婚的丈夫也久久不至。忽然烛影跳动,阴影里几个妖怪明目张胆地议论起我的美貌。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他们朗朗诵读诗经,一致夸赞我的好颜色。
我微微赧颜,在这座千年殿堂中,连妖怪的文采也不可小觑。我索性坐到他们之中,听他们细数这座宫殿的历代主人。
一位妖怪说:“自改朝换代后,这殿荒废许久,你是第一个住进来的汉人女子。你孤身和亲远嫁异族,族人不怜惜你吗?”
我含笑不说话。我知道,爹爹如果没死,绝不肯我嫁来的。而师父呢?他至今一年杳然无信,多半也死了。不然,他要是听说我受的委屈,一定会来救我出这火海。
想到他死了,我伤心得大哭,从梦里惊醒。窗外还是细雪绵绵,寝宫寂静,哪有什么慈悲的妖怪?
我泪眼彷徨,伸手摸到腰间的软剑,才稍觉安稳。
新房独坐醒来,我发怔到天光。
至此以后,我没有看见过北夏皇帝的一点踪迹。不过他的消息倒是源源不断送到我的殿前,譬如,皇帝去打猎了,皇帝又去打猎了,皇帝又又去打猎了——他宁肯寒冬腊月蛰伏在雪中静待一头猎物,就是不肯来做我的猎物。
我咬牙切齿,每夜里磨剑霍霍、枕戈待旦。
终于有一天,北夏皇帝像被人提小鸡一样,丢进我的寝宫。
大门闭上,门外燕王淡声说:“公主嫁来已经十日,帝后还未洞房行礼,于理不合。”
那北夏皇帝破口大骂,又是捶门,又是砸东西,外面一声不应。最后,他骂累了,口干了,跌坐在门口。他与我对视,移过目光,又忍不住再看我一眼,似乎有点惊奇,惊奇之外还有一点意外之喜。
他惊叹:“公主原来不是丑八怪啊!”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我面不改色:“陛下不是在天下面前以此赞颂我的美貌吗?”
他笑了,真诚发问:“公主,你是不是贿赂了我大夏的使臣,才让他写出这样贻笑大方的圣旨?”
我微愠:“陛下,你冒犯了我的美貌。”
北夏皇帝从善如流:“我失礼了,公主别见怪。”
他起身扒窗向外窥探,堂堂皇帝撅着屁股简直丑态尽出。我鄙夷之至,听他烦躁地骂:“公主,你也一定不情愿委身于我,快想想办法!难道甘心关在这殿中,任人观赏你我行房,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我面上一红,佯作顺从,双手藏在腰腹,缓步靠近。
“为什么不甘心?我千里迢迢嫁来,身心都已是陛下的了,也请陛下多多怜惜我,体谅我。”我似是迷茫,低头羞涩一笑,随后腰间剑光迸射:“请陛下成为我手下的亡魂!”
平生武艺从没机会展现,成败只在此一举。岂知他有防备,双手微微一撑,竟躲过这劫难。
我心下暗惊,挥剑追杀,没料到北夏皇帝武艺高强,仅有赤手空拳,就在我剑锋之中不落半点下风。
北夏皇帝哇哇大叫:“舅舅,你还不开门?再不开门,我就是第一个被皇后活活砍死的皇帝了!”
他的惨叫惊天动地,实际回防中的招式严丝合缝,没给我一点可趁之机,反而被他叫得心烦意乱,担忧禁卫军此刻突围进来,使我功亏一篑。
这一分神,气力被他打乱,稍稍喘息。
门外,燕王毫不动容:“皇帝,公主跟你比划武艺,小打小闹,何须大惊小怪?”
北夏皇帝气急败坏,但燕王袖手旁观,显然要见死不救,他只好凛神回顾。这一下,我立刻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咬牙坚持,索性放弃防守,剑剑狠厉直逼而去,北夏皇帝不禁为此变色:“公主娘娘,你是真想杀我啊!”
可即使这样,我也毫无机会。我几乎要绝望了,脑袋一团乱麻,手上破绽百出。北夏皇帝趁机夺去我手中的软剑,一招起势,凌厉向我刺来。这熟悉的姿势叫我不由瞪大双眼,一时忽略面前杀意。
我失魂落魄:“你,你师从何处?”
北夏皇帝桀桀地笑:“到黄泉问你师父去吧!”
我愤恨,闭目等死。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未至,大门敞开,微风拂过,一只手轻轻揽上我的腰。
我再睁眼,久闻大名的燕王现身我面前。
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剑刃,血滴落在地砖上。
我紧紧揪着他的衣襟,难以置信,十分委屈又十分不忿:“我找你那么久,原来你在这里,竟然你在这里!你骗了我!师父,为什么你没死?”
师父,你哪怕该死,也万万不该身在这里啊!
02
起先,我只是一个无闻的郡主。我爹爹也只是南郑皇帝的远房堂弟,虽说血脉同缘,但已和皇帝疏离至少三辈以上。不过,自从大郑被夏蛮攻破京都,被迫南下,满朝零落。为巩固势力,南郑皇帝四处分封皇亲功臣,爹爹也因此获封安王。但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与我向来没有关系,后来,我浩浩荡荡地闯入了江湖,拜了师、学了艺,从此天下无人不识。
有一日,江湖上盛传一件大事。
那时北夏和南郑已交战数年,我们却屡战屡败。据说,北夏使臣提议要两族联姻,消融战争,以示和平。南郑皇帝显得意动,决意要挑选一位和亲公主远嫁。
我远在江湖,闻之,大言不惭:“幸亏不会是我,不然,那狗皇帝常要忧虑自己的脑袋。”践踏家国之恨,我虽为女流之辈,每每念起,也常涕泗横流,恨不能立刻砍掉北夏皇帝的脑袋以祭山河。
彼时,师父还笑话我:“就凭你的三脚猫功夫?”
“师父,你这样小瞧我!”
我虽不满,其实说说而已,全然没有了这壮志豪情。全因这江湖有醇酒,有侠情儿女,也有我日日仰望的神明。我流连于此,再没有那种义不容辞的决心了。
我脱口而出,叫道:“师父,我不嫁人了,我一辈子都跟着你。”
我目光灼灼,师父却陡然一惊,随后沉默,又忍不住发笑,说道:“小姑娘家,总跟我一个老男人,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明明你也喜欢我。
我没讲出口,但我心里知道,师父只是面薄,要多给他留一点余地。反正天长地久,总有时间逼他招供对我的情意。
后来当然一切都作了罢,他留封书信,只说有大仇未报,然后蓦然消失于这人世间,像从没出现过。我走遍江湖,再没听闻过他的半点消息,也完全不知他的死活。
时日渐长,我微微困惑,师父他真的在意过我吗?
为什么就连死讯也吝啬被我知道?
我在十八岁这年,和亲远嫁北夏。
这场联姻代表两族战争的消融。为此,北夏皇帝的亲舅舅燕王殿下亲自南下迎亲,彰显礼遇。
遥想当初求婚,北夏使臣捧着和亲圣旨,在大殿之上高声赞颂我的美德。现在又有如此礼遇,叫满朝文武都不禁端起身架——彷佛他们不是因为战败,才被迫送出公主和亲。
当然,我也有点飘飘然。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诗经中称赞美人的辞藻移接到我的身上,引得天下都争相窥望。我自得又哀伤地想,师父你在天之灵看见没有?我的美貌注定是要流芳百世的,也就只有你扭扭捏捏,从不肯夸赞我半句好看。
现在倒宁肯他早死了,而眼前这人是妖怪变出的幻想。
我喃喃自语,说道:“师父,我梦见过你许多次,最近一次,就在那日新婚夜晚。我梦到你死了,大哭着醒来,外面白雪茫茫。我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但心中至少坚信,如果你活着,一定会救我出这火坑。”
绝不该是现在这样,再相见,竟然彼此隔着家国之恨。
燕王望着我,一时也晦涩难言。
北夏皇帝突然鼓掌,笑说:“好感人,原来是旧人重逢!”
燕王面色一白,我也惨笑,颓坐于地,等待他们处置,反正是杀是剐,对一个心死的人没有任何分别。然而,北夏皇帝拓跋欢迟迟没有下旨,后来他说,我们既然同出一个师门,师兄问斩师妹,岂不是同门相戮?
他惺惺作态,我不免呸道:“谁跟你互称师兄妹?”
拓跋欢听到,为难极了:“你要做我师姐也不是不行。”
事后,拓跋欢以冒犯中宫为由,收缴了燕王的官印,兵不血刃地结束一场政变。
如此不起风波,拓跋欢不免嬉皮笑脸,闲谈时常常同我说起“挟美人以令诸侯”的妙计。他仔细观察我的表情,我嘴唇紧抿,面上却假装惊讶,微微一笑,说道:“你是故意刺激我杀你,好逼迫他出手?我竟然有此等妙用,从前我怎不知?”
拓跋欢哈哈大笑:“师姐,你真该感谢我,当日若没有我,你们怎么收场才好?你总舍不得提剑去割他的脑袋吧!”
此生早和他没收场了。我木然地想,就在他弃我之时。
03
“师姐,江湖是什么样子?”
拓跋欢偶然兴起要微服私访,撺掇我同去。
我诧异问:“干嘛要我去?”
拓跋欢觉得我明知故问,郁闷道:“留师姐独守深宫,我日日要担忧仲子逾墙。”
我恼怒说:“师弟,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拓跋欢假惺惺地说:“师姐,要怪就怪你像诗经赞颂的那样美,引得天下窥望,连这小小的宫墙也难挡住那些觊觎的目光,我只好带你一起。”
虽知是虚情假意,我也自满,想了想,勉为其难答应他。我们扮作寻常师姐师弟,潜身到民间。再临江湖,全然不同的际遇,让我很是新奇。我探头探脑,看见有人搭台吆喝比武,一时技痒难耐,脚尖点地,飞身到武台上。台上台下俱笑:“此乃比武招亲,小娘子你跳上台来做什么?”
我含歉,一转眼看见台下笑得正欢的拓跋欢,计上心来。
我指着拓跋欢,贼笑道:“诸位,看见没?那是我小师弟,他害羞,我这师姐替他来打擂台。”
拓跋欢很捧场,连连抱手示意。
我一直挺有自知之明的,但这一日,我竟然在擂台上笑傲到最后一刻。我有点发懵,看向拓跋欢,张口无声:“怎么办?”一面跳下台,一面尝试和他打个商量,问道:“要不,你真娶人家小姐回去?”
拓跋欢也哑然,说道:“师姐,这个师弟真笑纳不了,焉知小姐美丑啊!”
我们师姐弟相视一眼,默契开溜五十里。在荒郊野岭外,才终于停下来,拓跋欢微微喘气:“师姐,你的武功竟趋于大成,师弟我佩服啊!”
我谦虚:“人家小姐看上你了,绝不肯让我输的。”
拓跋欢自得极了,邀功问:“他们看上我仪表堂堂、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我凑近他,伸手捉住他的下颔,左看看,右看看,看得拓跋欢束手束脚,才佯作点评:“人家看上你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横竖左右是个人。”
对我的挖苦,拓跋欢充耳不闻,反而津津自喜。
“说明师弟我长得周正。”
两人此刻近在咫尺,我的手就在他腰上游走,拓跋欢被迫挺起身板:“师姐,你说话就好好说话,何必撩拨,哎,就算你这样,师弟我如今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除非你肯将抵在我腰间的剑稍稍挪后一寸。”
我身贴身禁锢着他,剑刃威胁地再挪前一点,不许他妄动。我笑了笑,轻声说:“师弟,谁要听你讲鬼话?”
拓跋欢又惊又笑,很不可置信似的:“你当真舍得杀我?”
“怎么舍不得?”我诧异:“陛下,我可从没忘记来此的目的。”
04
我潜伏许久,只为杀他,因此故意引诱他到这片荒郊。拓跋欢也意识到身陷困局,假意哀嚎:“师姐,你怎么待我如此偏心。”
我说:“要死的人了,废话还这么多!”
“哎,师姐以身相诱,我胆敢定性太好?”拓跋欢低头,脸颊轻轻擦过我的鬓发,极尽缱绻地问:“师姐,这样也算我死在你怀中吧?”
“是呀是呀,师弟,这是你的荣幸。”
拓跋欢忍不住笑:“师姐,师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说:“师弟,既是不情之请,那就不要请了。”
拓跋欢果然闭嘴了,但四处突然跳出许多蒙面黑衣,正抖着刀尖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近。我微微侧首,思忖他们的来意:“他们为你而来?”
拓跋欢说不错:“我有位皇叔当年争权失败,隐匿江湖,收买杀手。这么多年来,小动作不少,现在总算现出身迹。”
我问:“你微服私访,就是为了引出他们?”
“师姐你真聪明。”拓跋欢赞叹道,随后又赧然一笑:“哎,失了手了,师姐,这下我们要做对苦命鸳鸯了。”
我冷笑:“先杀了你,我自己逃。”
拓跋欢小心提醒说:“他们可能会放我一命,囚禁我,狠狠折磨我,以我要挟满朝文武,怎么狠毒怎么来,但绝不会让你活。‘南郑公主刺杀大夏皇帝’,现成的替死鬼,他们怎肯留你活口?”
“那也要先杀你解恨!”
话虽这样说,当数道刀光砍来,我还是下意识飞身踢走大刀。拓跋欢领会,当即跃身,收刀在身前,兴致勃勃地说:“师姐,我们终于并肩作战了。”
我满口敷衍:“是呀是呀。”
拓跋欢武艺在我之上,拿了刀再没顾忌,斩杀面前数人。然而,围攻的人从四面八方来,越来越多,我们渐渐被逼退在一个小圈内。
人太多了,麻木地收割脑袋也要费气力,我逐渐感觉体力不支,满眼血光,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的。拓跋欢与我后背相靠,抵刀在前,努力平息喘气,说道:“死于人海,真不如死在师姐的销魂剑下。”
我勉强哼了一声:“临死了,嘴上还要讨一句利索。”
拓跋欢随手替我挡掉侧面一击,叹气道:“可是师姐,我还没遇见一位称心如意的小姐,不甘心现在就死。”
“那怎么办?”
“我们逃吧!”
拓跋欢一把拉过我的手,拼死向前杀出一条血路。前方是山巅,山下又有源源不断的追捕,跑去不过是换个死法——然而已别无他法。
我跟着他狂命地跑,耳鼓震动发疼,心跳快要跃然欲出。悬崖边上,拓跋欢回头看我一眼,突然伸手大力地抱住我。
我很想说,师弟,不能因为你没遇见那位称心如意的小姐,就拿师姐我做筏子,临死品尝与女人相拥的滋味。
话没尽意,他抱着我突然腾空于天地,随后,直直坠落进河中。
河水疯狂涌进口鼻,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溺死了,拓跋欢的眉眼蓦然在我面前无限放大,他贴着唇,渡气过来。
我失神,望进他眼中。
河水在四周环绕,彼此心跳彷佛共振,分不出你我。
事后,他挠挠头:“跳下去的时候我没提醒你闭气吗?”
我撇过头,心想,说没说,你自己心知肚明。
05
为了避免黑衣崖下搜捕,我们顺着河流互相搀扶而行。
夜晚降临,拓跋欢浑身发热,整张脸烧得通红,□□不断。面对手无寸铁,连说话都含糊的北夏皇帝,我很诧异我没能下得了黑手。我盯着他呆坐一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大侠之道,不趁人之危。何况我也身负重伤,杀了他逃不出多远。
等大夏侍卫在河床浅滩处找到我们,已过去一日一夜。侍卫首领请来大夫,给拓跋欢喂下一剂汤药,我去看望时,他已经能坐在床边处理后续事宜了。
两人对望,皆一言不发。
我坐多久,他就放下手头的事,陪坐多久。终于我讪笑道:“师弟,你身子骨确实不行啊,多养养…多养养,我不打扰你了。”
我在门外发怔,月色如水,幽幽地照在我脚下。
得再想办法杀他呀,我心绪重重。
侍卫首领再找到我,犯难地请我一定去劝解陛下。
我去问他:“你伤没好,闹什么脾气?”
拓跋欢低着头挨训,终于被我训得有点难为情,说道:“师姐,今夜是元宵夜,我听见外面鼓乐喧天,实在心痒难耐。”
元宵夜,我了悟。
一年里独有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节日。
我很能理解他。大难不死,活过来头一件事当然先要实现当时临死前的心愿。他说,他想遇见一位称心如意的小姐。我又有什么理由劝阻?
拓跋欢说:“既然师姐放心不下,不如陪我一起前去。”
我本想说谁会担心你?但他殷殷期盼,我惟有硬着头皮答应。
元宵夜上行人很多。
在这故土异国,迎面而来的人三三两两成群,也有汉人,也有夏人。这一晚,彷佛不分族类,人们共享这古老节日带来的悸动感觉。
我内心惊异不安,忽然,拓跋欢轻轻拉了我一下。我回神,就看见拓跋欢站在一方小摊前,冲我招招手。
“师姐,来猜谜。”
我走过去,随手拿了几张灯谜,翻来覆去地看:“师弟,这谜题不简单,你猜得出来?”
拓跋欢说:“别小瞧我,四书五经我也是自小就熟背的。”他为此得意洋洋,炫技一样,连猜中七八盏灯谜。最后是摊主求饶:“大侠,此乃一家糊口之计,您何必赶尽杀绝?”
我一面吃惊一面恭维,说道:“师弟,原来是我有眼无珠。”
拓跋欢让我挑盏喜欢的灯,送给我。
我一呆,问他:“为什么送我啊?”
拓跋欢虚心问:“为什么不能送给你啊?”
我憋了半天,才道:“哎,白给的干嘛不要?”
我埋头在七八盏灯中,苦寻一盏我喜欢的。拓跋欢踱步到一旁,静静等候。
摊主满脸暧昧,小声指点我说:“女侠,一个男人肯在元宵夜为一个女人猜谜送灯,那意思可再昭显不过啦!他这是在向你示爱,邀约你共赴黄昏呢!”
我手一僵,勉强笑道:“他是我师弟呢!”
摊主意味深长:“师姐师弟才妙,同门岂不近水楼台?”
我弃灯而逃,躲出来,不管后面拓跋欢怎么呼唤我。我面红耳赤地想,他们不了解其中因果际会,才会瞎说。
随心走到一处,又有江湖儿女在比武。我旁观半刻,手痒心也痒,上台好好耍了一套剑法。
一套耍完,心平气和,收剑敬谢。
台下阵阵喝彩,为这良辰夜景、美人英姿。
“女侠可有婚配啊!”
吵吵嚷嚷间,我听清这句。
我红着脸,还不待回答,拓跋欢走出来,沽酒宴请四方。
他故作大方,实则捻酸难闻:“诸位见笑,此乃我妻。”
四周哄然一笑,只有我和他俱惊,此刻慌乱,忽然不敢对视:明明一向当这婚姻是算计,才宁肯师姐师弟般称呼。
终于拓跋欢走过来递碗给我,我伸手接了,一口饮尽。我凝视街角的长灯,感觉拓跋欢在我身边坐下,也一碗饮了。
拓跋欢借着酒意,真诚地说:“师姐,你别再杀我了。”
“我的杀意很明显吗?”
“哎,太□□了,换另一种情意多好。”拓跋欢佯作惋惜,指着过路男女,问道:“师姐,你能看得出他们是汉人,还是夏人吗?”
服饰明显不同,我忍不住奚落他说:“我还没到老眼昏花,怎会看不出来?”
拓跋欢问:“那如果他们在今日情投意合,生下的小孩,是汉人,还是夏人?”
谨防他话中有话,我并不吭声。
拓跋欢只好又问:“一代一代血缘交融,一百年后,师姐,你还能分辨得出他们的相貌特征吗?”
我哑口无言,问他:“你堂堂异族皇帝,怎么会琢磨这个?”
“这种时候,我虽不想大煞风情,却必须如实告知你。”拓跋欢怅然地回想:“那一日,舅舅他突然这样问我,我初闻只觉荒唐,责怪他在江湖上遇见过太多的汉人,立场竟也渐渐转变。彼时斥责,他不发一言。”
我沉默下来。拓跋欢说:“和我一样想法的拓跋贵族不在少数,准确的说,舅舅那样的才是异端。汉人朝廷绝不容下我们,凭什么我们要接纳汉人?”
我看向他:“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改变主意了,师姐,现在我很想做一个一视同仁的皇帝。问罪只在对错,而不该看他的族类。我来江湖走这一趟,日夜熏陶,总算也学会了‘英雄不问出处’,这并不坏,是不是?”
我忍不住笑,心中却一阵泛苦。
然而你脚下的土地,曾是我们的故土啊!多少将士魂牵梦萦,不惜变作那无定的河边枯骨。
师弟,践踏国土之恨,从来没得转圜。
06
微服私访结束,回到北夏宫廷,南郑来了使臣要觐见我。
拓跋欢不许我们单独相见,南郑使臣只好欲言又止,献上家书一封。我展信来看,十分震动。拓跋欢时刻关注我的情绪,忙问:“怎么了?”
我将书信压在心口,百感交集地笑:“我娘来信说,我很想念我。”
拓跋欢松口气,转身离去处理政事。我却捏着信枯坐半夜。
在信中,南郑皇帝提醒我必须完成使命,否则,王府里的亲人全要因我降罪。临行时,南郑皇帝的告诫犹在耳边:“你要记住你从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你的命是安王捡来的,你前半生的荣华富贵是朕允诺的,你该以身、以血、以他北夏皇帝的头颅相报!”
我尚年幼的时候,因战乱与亲人流离失所,那时我常跟在一群混混身后,一个街巷一个街巷的乞讨。有一日,街道上驶过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车内传来一阵阵香气。
太饿了,我当时冲着本能,跌跌撞撞地追着香气跑。
后来,马车停下,我闻着香冲上去,一口咬在那袋上。
“哎,哎,吐出来,别乱咬!”
有神仙从天而降:“怎么回事?”
“王爷,这有个小丫头,咬着香料不松口。”王府公公指着我,无奈地笑。
第一次见到爹爹,竟然出了这样大的丑,我后来每每想起,都十分惭颜。后来安王怜惜,带我回王府,收为义女。虽是义女,但在吃穿用度上,我和妹妹从没分个高下,甚至连我闯荡江湖的心愿,安王也私心放纵——和亲生的没有两样。
现在,南郑皇帝明目张胆拿我的亲人要挟,我既觉不安,又十分不解:安王是他堂弟,赫赫功臣,如他要株连亲眷,百姓怎肯服众?
夜晚,拓跋欢在我寝殿外踱步。脚步哒哒落在阶砖上,彷佛也敲在我的心头。我听得心烦意乱,索性推门而出,质问他:“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拓跋欢提起酒,回头,难得局促,说道:“殿内没点灯,不知你是否睡下了。既然醒着,陪我喝一壶。”
我径直坐在阶上,望着明月,一把拿过酒灌下。
拓跋欢犹豫着,问道:“师姐,你不快活?”
今日见到南郑使臣时,我没热泪盈眶;展信看时,我的笑容毫不生动。这时候听见他只言片语的安慰,却硬生生呛出两滴泪来。我借着喝酒,偏脸偷偷擦了,说道:“师弟你懂什么?家里来信,我简直太快活了。”
拓跋欢拿酒,与我对饮,说道:“真的吗?可你在哭。”
“这是喜极而泣。”
“师姐,其实你很想家人吧?远嫁而来,叫你太受委屈了。”
我闻言浑身一震,呜咽一声,埋头膝间。
拓跋欢看着我,想再多说什么,然而却只有长久地叹气。
我们两人坐于阶前,各自沉默饮酒。
醉意上头,我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我想说,今夜就到此为止吧,师弟多谢你开解。还没开腔,肩膀蓦地一重。我低头,拓跋欢酒气沉沉,在我肩上睡得正酣。
这是好机会啊,李鹊安。
我混沌的大脑提醒我提剑杀人,但右手先于意识,已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颊。他在睡梦中毫不防备,缱绻蹭我掌心。
这是第一个怜惜我远嫁委屈的男人,我喃喃。
爹爹死了,所以没能讲出口。而师父,再见面摇身一变,变成了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人,对我的委屈只字没提过。
只有他,误打误撞说中我的心事。
至少今夜,不想就这样杀了他。
南郑使臣临走前,再次提出要见我。我内心煎熬,一味不理会。拓跋欢见状也干脆,直接命侍卫好言好语地撵他出去。
听说南郑使臣气急败坏,在宫门前大骂。很快,他骂我的话传遍了整个京都。饶是拓跋欢当机立断将他下狱问罪,谣言也已经传遍天下:安王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现在的和亲公主只是他捡来的孤乞,没有一丝南郑皇室的血脉。
我不禁赞叹,原来是这样的威胁。
一夕之间,我从高位狠狠跌下,声名狼藉。但我只对爹爹感到歉疚,他死了,还连累他受这样的诬蔑,我真不孝。
因皇后是假货,北夏皇宫为此大乱一通。深居佛庙,一向不理世事的北夏太后出面,要将我以极刑处死,并迁怒南郑。拓跋欢执意不许,母子两人争执不下。
最后,闭关府上的燕王亲自出来调停。
彼时,我被幽禁在深宫,燕王没敢走进来,只在窗边轻声问:“鹊安,你想留在这里,还是隐居武林?”
“你们不打算杀我一洗耻辱?”我困惑问。
“我从没想过要杀你。”
我抬头看他,分明是熟悉的眉眼,但已恍若隔世。我自言自语地说:“有一段日子,我很畏惧天光,生怕醒来就听见你的噩耗,可只要听闻江湖上哪处兴起了腥风血雨,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就想看看是不是你。为此,我偷过停尸房无人认领的腐尸,也翻过乱葬岗那些面目全非的残躯,我一具一具辨认他们的眉眼,不是,他们都不是你。师父,我一面庆幸,一面痛恨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连死都不让我知情?”
燕王神色大恸。
死亡的麻木渐渐磨灭了我对他的痛恨,也许,也早就磨平了曾经我对他那样炽热的爱意。我说:“你不该活过来的。”
而且,别假意怜惜我。
携归武林的愿望,倘若早一点实现,不至于是现在这景象。一切已经太迟。
最终,北夏太后降下懿旨,要皇帝废后另立。不过,因拓跋欢苦苦求情,对我勉强网开一面,只终身幽禁我在冷宫。
身如浮萍,两边都容不下我,我倒是自若,在冷宫时常拿一对筷子自顾自练剑。因为安王府上下皆成代罪之身,我不能疏忽武艺,坐以待毙。
而拓跋欢常常来看我,他反复强调,说道:“不管怎样,你是我的妻。”
我不甚理解:“师弟,谢你怜惜。但你的皇后将另有他人。”
“师姐,我早知道你来历。”他为难地说。
07
他憋红了脸,手足无措,期待我懂得他的暗示。
难得见他这样,我已不是曾经懵懂的我,怎会不明白?但其中心意到底能信几分深情?我已不敢把握。
他是为了利用我,我一直暗暗提醒自己,在每个心跳骤急的瞬间。现在好了,既没有公主之尊,也利用殆尽。难道乞求他恻隐?不,不,这不是我所求。
我含笑,步步相送他出冷宫。
我几乎忍不住要想,倘若我们彼此身份简单一些,是不是结局会迥然不同?至始至终举案齐眉,做一对寻常夫妻。或像当初在江湖那样也好,我在台上献技,他大方沽酒宴客。
目光对视,彼此眼中都眷恋不舍,大概他也悔叹于此。
夏七月,我逃离了北夏皇宫。
拓跋欢亲自带侍卫追赶,他紧抿唇,狠狠盯着我,叫喊道:“李鹊安,你不能走!”
“师弟,我不想逼你我见血。”我站在高高的宫墙上,回首看他:“你武艺在我之上,但轻功不见得好过我。”
“你会精疲力竭。”
“但你能追我至天涯海角吗?”
即使明知答案,但脱口而出这一瞬,我竟然有所期待。
旋即我怅然若失,而拓跋欢不语,目光沉痛。
气氛太沉重,我忍不住要开玩笑问:“我听说太后给你物色了新皇后,师弟,她美不美?”
拓跋欢沉默了很久,也许恼怒我此刻竟如此不解风情。但我的笑容那样生动,平生第一次对他灿烂展颜,终于他也笑起来:“师姐,她比你美。”
“有诗经里那么美吗?”
“再有,也不能够写进圣旨里贻笑大方了。”
我微微扬起唇:“那很好,我这废后至少在历史上还能有一席之地。”
以美貌,以留待后世揣测的隐晦情意。
我转身,裙角飞扬,跃下宫墙远去。
拓跋欢曾十分反感两族和亲,为此,他闹到燕王面前,大吵大嚷地道:“我的皇后至少该是同族,舅舅,我绝不容异族侵占子孙血脉!”
燕王看着他,只说:“和亲是好事,陛下需得有所牺牲,方成大业。”
谁知他突然得知,和亲公主竟变作他未曾逢面的小师妹。一夕间,拓跋欢装模做样犯起难来,唉声叹气,扭扭捏捏,不得已才点头同意:“哎,那就娶来看看。”
后来,他慕名去窥探了和亲书中燕王那□□的情意。
一面鄙夷,一面好奇。
婚前,那位小师妹彷佛像古老的诗经般美好。
婚后第一面,她拔剑来砍他的脑袋,分明和诗经沾不了一点边。
他暗喜,舅舅是昏了头了。为这样一个女人。
最初的时候,他没想过最后会是这样。
拓跋欢凝视她背影消失,心中钝痛。他很想说,我并不在乎你的身份来历。但怕她见怪。因为她是爱着舅舅的,又对异族过于的恨。她的爱,没有他的份,也许只有恨,稍肯分些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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